“归渊”号静卧在孙驼子家后院浓得化不开的桐油、血腥与铁锈混合的怪味里。船头那尖锐的、涂抹着厚厚暗红桐油灰的撞角上,水生用凿子刻下的、与他左臂印记一模一样的扭曲符号,如同一个狰狞的伤疤,在昏黄的油灯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水生刻完最后一笔时,那印记爆发的剧痛和深水主宰被挑衅的狂暴怒意,仿佛还残留在后院粘稠的空气中。
时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缓慢而沉重地流淌。距离何三姑预言中“子时脉动最强”的决战时刻,只剩下几个时辰。压抑的紧迫感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在每个人的脖颈上。
“都…过来…”孙驼子佝偻着背,声音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手里拿着一块破旧的、沾满油腻的木炭,在“归渊”号旁边相对平整的泥地上,用力划拉着。线条歪歪扭扭,却依稀能辨认出湖岸的轮廓、窝棚区的位置,以及一片用密集交叉线条标注的、位于浩渺湖心深处的区域。
“这里…”孙驼子的炭笔重重地点在交叉线的中心,“…滚钩老鬼…上次出事前…跟老子…喝马尿时…嘀咕过…说那铁棺材…就在‘老鳖翻身’的水域下面…水深…流急…底下…有暗涡…像…像老鳖翻身搅出来的…”
他抬起头,浑浊的老眼扫过众人:“…老子…撑了一辈子船…那地方…邪门!指南针…到那儿就转圈…水流…打旋儿…老辈人…都绕着走…说…是龙王爷…的‘水府’大门!”
张滚钩靠着一堆旧渔网,用还能动的手,艰难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片被湖水泡得发黄、字迹模糊的草纸碎片——正是他笔记中关于沉棺方位记录的残骸。他指着其中一片上几个歪扭的符号和潦草的水纹标记,声音嘶哑:“…‘水府门’…对!就是这儿!老子…上次…就是在这儿…被拖下去的!那棺材…就在…那黑水漩涡…底下…裂开的缝…像…像一张…吃人的大嘴!”
林雪立刻蹲下身,将她的简陋仪器——那个用破脸盆底座缠着铜线的线圈、那个悬在细线上疯狂旋转的磁针(临时用缝衣针代替了炸飞的原装货)、还有几个装着浑浊湖水的玻璃瓶——小心翼翼地摆放在孙驼子画出的草图旁边。
她深吸一口气,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专注得近乎偏执。她点燃一盏小油灯,调整着线圈的角度和距离,让那疯狂旋转的磁针尽可能靠近草图中心标记的区域。昏黄的灯光下,磁针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旋转得近乎癫狂,细线发出不堪重负的“嗡嗡”声!
“信号…太强了…”林雪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指着磁针,“…就在孙伯标记的中心区域!强度…远超其他地方!而且…”她猛地凑近,死死盯着那旋转的磁针,“…它在收缩!”
“收缩?”水生皱眉,左臂印记传来一阵悸动。
“对!信号源…覆盖的范围…在缩小!”林雪语速飞快,眼中闪烁着震惊的光芒,“就像…就像一张无形的网,正在向中心点收紧!能量…在汇聚!这…这应该就是何三姑说的…脉动在增强!它在…为子时的爆发积蓄力量!”她猛地抬头看向众人,脸色煞白,“…那里…就是沉棺的位置!裂缝…就在那收缩的中心点!”
孙驼子的草图、张滚钩的残片、林雪仪器捕捉到的狂暴信号收缩点——三条线索,如同三根冰冷的铁钉,死死钉在了地图上那片象征着死亡与终结的交叉线上!
位置确定!目标锁定!那深水地狱的入口,再无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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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渊”号被众人合力推到院中稍宽敞些的地方。昏黄的灯光下,这条怪船更显狰狞:包裹着暗红铁皮撞角的船头,船舷内侧捆扎的刻满歪扭符文的木片,船尾架设的两盏如同独眼巨人般着巨大灯芯的气死风灯,还有靠在船帮上那几根浸泡得紫黑发亮、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血钉子”鱼叉。
“都…听好了!”张滚钩强撑着站起来,吊着胳膊,脸上伤疤在灯光下更显凶狠。他用那条完好的手臂,拿起一根沉重的“血钉子”鱼叉,掂了掂分量,指向水生:“…水生伢子!主攻!下水的…活儿!只有你…有那‘印子’…能靠近那棺材缝!这‘血钉子’…给你!瞅准了…往那裂缝边上…死命地扎!扎那守着的水魈也行!给老子…往死里招呼!”
他将沉重的鱼叉递给水生。水生沉默地接过,冰冷的叉柄入手沉甸甸的,上面刻满的细密符文硌着他的掌心,与左臂印记的悸动隐隐呼应。他握紧鱼叉,如同握住了通往地狱的通行证。
张滚钩又拿起另一根鱼叉,看向李瘸子和铁柱:“…瘸子!铁柱!你俩…力气活!负责…策应!盯紧水面!那畜生…敢露头…敢扒船…就用这‘血钉子’…捅它娘的!别手软!捅眼睛!捅嘴巴!哪儿软乎捅哪儿!” 李瘸子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接过鱼叉的手还在抖。铁柱则闷声应下,黝黑的脸上满是决绝。
最后,张滚钩的目光落在林雪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雪丫头…船上…就你…脑子最灵光!那两盏…‘独眼龙’…归你管!还有…你那堆…会转圈的玩意儿…”他指了指地上的简陋仪器,“…信号…全靠你了!那东西…要是怕光…你就往死里照!照瞎它!给水生…开路!还有…指方向…别让这破船…在‘迷魂凼’里…转圈等死!”
林雪重重点头,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那两盏巨大的气灯和地上疯狂旋转的磁针仪器,眼神凝重而坚定:“…交给我!光…和信号!”
孙驼子默默地拿起一个破木瓢,从旁边一个散发着浓烈腥气的木桶里,舀起一瓢粘稠的、暗红色的桐油黑狗血混合物。他没有说话,只是佝偻着背,绕着“归渊”号,极其缓慢而庄重地,将瓢里的混合液体,一点点泼洒在船头、船舷、船尾…每一个角落。暗红色的液体顺着船板流淌、滴落,在泥地上汇成蜿蜒的小溪,空气中那股浓烈的血腥气几乎令人窒息。
“…船…吃血…认路…”孙驼子低声念叨着,如同古老的咒语,“…吃饱了…才有力气…送人…归渊…”
气氛悲壮而压抑。没有人说话,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磁针旋转的嗡嗡声,以及孙驼子泼洒液体时单调的“哗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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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生悄悄离开了后院。他绕到自家窝棚后面,那个被烂泥封住的鼠洞旁。他蹲下身,用手指一点点挖开冰冷潮湿的泥土,指尖触碰到那块冰冷粗糙的石碑残片。一股尖锐的刺痛瞬间从印记传来!石碑仿佛在抗拒他的接触,又像是在发出无声的催促。
他小心翼翼地将石碑残片取出,用一块破布包好,没有带回后院,而是径首走向窝棚深处。根生嫂正抱着熟睡的小石头,枯槁的脸上泪痕未干,眼神空洞地望着跳动的油灯火苗。
“娘。”水生轻声唤道。
根生嫂身体一颤,缓缓转过头,看到儿子,眼中的泪水瞬间又涌了出来,无声地流淌。
水生走到母亲面前,蹲下身。昏黄的灯光下,他看清了母亲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每一丝绝望的哀伤。他心中如同刀绞,却强忍着,将那个用破布包好的石碑残片,轻轻放进母亲冰冷颤抖的手里。
“娘…这个…收好。”水生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诀别的平静,“…埋在…咱家灶台下…最深的地方…别让任何人…找到…”
根生嫂低头看着手里沉甸甸的布包,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仿佛捧着儿子的命。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破布上。
水生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拂开母亲散乱的花白鬓发,动作笨拙而温柔。他的目光,越过母亲颤抖的肩膀,落在熟睡的小石头脸上。小家伙蜷缩着,怀里紧紧抱着水生给他削的那艘简陋的木头小船,嘴角还挂着一丝甜甜的笑意,浑然不知即将到来的风暴。
水生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默默地、深深地凝视着弟弟熟睡的脸庞,仿佛要将这张天真无邪的面容刻进灵魂的最深处。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
许久,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没有一丝犹豫。他没有再说话,甚至没有再看母亲和弟弟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窝棚,融入了外面浓重的夜色和刺鼻的怪味之中。背影决绝,如同扑火的飞蛾。
根生嫂紧紧抱着怀里的石碑布包和熟睡的小石头,望着儿子消失在黑暗中的方向,枯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在死寂的窝棚里低低地回荡开来。
后院,“归渊”号如同饮饱了鲜血的凶兽,在昏暗中静静蛰伏。船头撞角上那狰狞的刻痕,在油灯微光下,如同恶魔睁开的眼睛。
子时将近。冰冷的湖风掠过死寂的窝棚区,带着浓烈的腐臭和深水的寒意,仿佛来自深渊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