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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儿像是泡在滚烫的、粘糊糊的沥青里，每挣巴一下，都带着皮肉被撕开、骨头被碾碎的疼。鼻子眼儿和嗓子眼儿里堵满了煤烟子、血腥味和皮肉烧焦的糊味儿，喘口气儿都跟吞了烧红的沙子似的。身子好像不是我的了，就剩下小肚子往下那个大火炉子，滋滋地烧着，疼浪一股股往全身骨头缝里钻。
“呜…呜哇……”
那小的跟猫叫似的、可又死犟死犟的哭声，像根结实的小线头，硬是从我魂儿沉下去的那片又厚又黑的死水里钻出来，一下一下，死命地往上拽我。
孩子……
我的孩子……
我拼了命，把跟焊死了似的眼皮子撬开条缝。眼前是糊的、晃的，全是灰黑色的烟灰子。一点暗蒙蒙的光，从上头一个破口子挤进来，照着窑膛里堆的那些还带着点暗红火星子的煤渣子。
我像个破麻袋似的侧歪在滚烫的煤渣堆里，身下是冰凉的、粘糊糊的血水混着煤灰的烂泥浆。疼浪一阵猛过一阵，拍打着我那点子快散了的魂儿。我费老劲，动了动那只还算好的左手。
手指头尖碰上了一团热乎乎、软绵绵、还在轻轻动弹的小肉疙瘩。
那么小点儿身子，冰凉，糊满了粘稠的血嘎巴、胎脂和黑煤灰，活像只刚下生就被扔进烂泥坑的小牲口。连着肚脐那根肉带子的断茬儿也糊满了煤灰，就那点儿小猫似的哭腔，证明这小命还在喘气儿。
孩子……我的孩子……还活着……
一股滚烫的东西猛地顶到嗓子眼儿，混着说不清的憋屈和一点儿活气儿！眼泪“哗”地就下来了，混着脸上的煤灰、血道子、汗，冲出来几道泥沟。我哆嗦着，想把那团小小的、软乎的肉疙瘩，搂进我这同样快散架子的怀里。
就在我手指头尖儿快碰到那冰凉的小皮肉的时候——
“吱呀……”
一声轻得不能再轻、可又贼清楚的木头摩擦声，打窑口上头飘下来。
我后脊梁骨“唰”地一凉！全身的血好像一下子冻住了！跟受惊的鸟一样，我猛地抬头，血丝糊满、被烟呛得通红的眼珠子，死死盯住窑口那方向！一股子冰凉的怕，像毒蛇似的缠紧了我的心口！
是他们？！找下来了？！还是……老鬼？！
连想都没空想！身子比怕跑得还快！那只被烫得皮开肉绽、还死死抱着元青花瓶的左手，榨出最后一点儿快断气的劲儿！我猛地把那个冰凉的、死沉的瓶子，连带着自个儿快散架的身子，狠狠压向墙角那堆最高的煤渣子！想用我这破身子，挡住那点子光底下露出来的、刚下生的娃！
这一下扯着了身下那撕开的疼，眼前“嗡”地一黑，嗓子眼里挤出一声破风箱似的闷哼，差点儿又背过气去。身下又是一股热乎劲儿。
脚步声。
轻轻的、慢慢的、还带着点儿犹豫的脚步声，从上头下来了。踩着碎砖头和散煤渣，“沙沙”的。不像那帮闯进来的那么狠，也不像老鬼那么鬼祟。这脚步声……带着股子年月熬出来的稳当劲儿，甚至……有点小心翼翼的探路？
一道驼着背、瘦小的影子，被窑口那点灰蒙蒙的晨光，拉得老长，慢慢印在窑膛里堆的煤渣墙上。
影子停那儿了。
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本地土腔、可听着却出奇平静的声儿，像股子穿堂风，吹进了这满是血腥和焦糊味的活地狱：
“丫头？”
“还有气儿没？”
声儿不高，可像道热乎水，猛地扎透了我绷得快断的弦儿！我身子一僵，压在瓶子上的胳膊不受控制地抖起来。不是凶！不是贪！那声儿里……有种我快忘干净了的、人间的……热乎气儿？
我费劲地、一点一点拧动僵硬的脖子，那张糊满眼泪、煤灰、血道子的脸，朝着声儿来的方向转过去。
窑口边儿上，背着那片灰不溜秋、刚下过雨的晨光，站着个瘦小得干巴的老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补丁摞补丁的靛蓝粗布衣裳，背着个同样破旧的竹篓子。头发花白稀疏，脸皮子皱得像老树皮，黢黑、糙得拉手。可那双陷在褶子里的眼，贼亮、贼清，像两口老井，年头久了，水还是清的。这会儿，那眼里没有怕，没有嫌，就一种沉沉的、啥都明白的可怜劲儿和……了然？
他那眼光，跟温乎的探针似的，平平地扫过窑膛里这烂糟糟、像刚杀完人的场面——淌的血、烧过的煤渣、散了的破布、被我死死压在身下还露个角的、糊满血嘎巴的元青花瓶……最后，定在我那张糊满了绝望、眼泪和泥道子的脸上，还有……我身下煤渣子缝里，那个小声儿哭着、糊满血和煤灰的小肉疙瘩。
老头眉头极轻地皱了一下，又慢慢松开了。他啥也没问，没惊没乍。就慢慢地弯下腰，动作有点慢，可稳当得很。他把背上的竹篓轻轻搁在窑口边儿上，然后，特别小心地，顺着窑壁里头一处还算缓的煤渣坡子，一步一步，慢是慢，可踩得死实，走了下来。
他那脚踩在还烫脚的煤渣和冰凉的血水上头，跟踩在平地上一样，没一点犹豫和怕。
我身子因为死撑着和虚脱抖得厉害，牙死死咬着下嘴唇，又尝着了血味儿。像只被逼到绝路、浑身是伤的母兽，眼里全是提防、害怕，还有一丝儿连自个儿都不敢信的、求人帮忙的亮光。我还死死挡着身下的孩子和那个冰凉的瓶子。
老头走到我跟前，也就几步远。他身上带着股淡淡的味儿，混着土腥气、松柴火烟子和草药味，怪了，倒冲淡了点儿窑里那股呛人的血腥和焦糊气。他蹲下来，眼光平平地落在我身下那个小声儿哭的娃身上，又慢慢挪到我那只烫得皮开肉绽、还死抱着沉瓶子的左手上。
他伸出手。那双手枯瘦、黢黑、结着厚厚的老茧和裂口，像千年老树的树根子。
我身子猛地一紧，下意识想往后缩，可一动就扯着疼，抽了口冷气。
老头的手在半空停住了。他没硬要去碰娃，也没去拿那瓶子。他那眼光，温乎可又带着股子推不开的劲儿，慢慢抬起来，对上我这双血丝糊满、全是怕和绝望的眼。
“松手吧，丫头。” 老头的声音还是那么沙哑平和，可听着能让人定定神，“再金贵的玩意儿，也压不住一条命。”
他那眼光，意思明摆着，扫过那只糊满血嘎巴的元青花瓶，又落回那个小声儿哭的娃身上。
“孩子要紧。”
“孩子要紧”这西个字，像把温乎的钥匙，“咔哒”一声捅开了我心里那堵用怕、绝望和死犟砌起来的墙！绷得快断的弦儿，“嘣”地断了！一首死撑着的那股劲儿像被抽了底儿，“哗啦”塌了！眼泪又跟决堤似的冲出来！不是吓的，是死里逃生、被这大可怜劲儿砸中了，混着憋屈和没着没落的洪水！
我那只死抱着沉瓶子的左手，终于……一点一点地、费老鼻子劲地……松开了。
那冰凉、糊满血嘎巴的元青花玉壶春瓶，“咚”一声闷响，死沉地滚到旁边冰凉的煤渣子里，溅起一小撮黑灰。
老头这才伸出手，动作轻得像是怕碰坏了刚捏好的泥胎，小心地挪开我软塌塌的身子，把那个浑身血污煤灰、还在小声儿哼唧的小肉疙瘩，从冰凉的煤渣和他娘的血泊里，抱了起来。
他脱下自己身上那件一样破旧、可看着干净暖和的褂子，用里头软和的那面，特别轻地、一点点擦掉娃脸上、身上粘稠的血嘎巴和煤灰。动作又熟又稳，像是在收拾一件刚挖出来的、顶金贵的陶罐子。
“是个带把儿的，小子。” 老头低头瞅着破褂子里那皱巴巴、红通通的小脸，褶子脸居然慢慢扯出个挺温和、甚至有点慈祥的笑模样。他用那粗糙的大拇指肚儿，特别轻地蹭了蹭娃冰凉的小脸蛋，哑着嗓子念叨，“命硬…命硬啊…这么折腾都没事…像咱窑里摔打过的土坯子，结实…”
他抱着娃，眼光又落回瘫在煤渣堆里、像被抽了骨头架子似的我身上。我脸白得跟糊窗户纸似的，嘴唇没一点血色，身子因为流血、剧痛和这大起大落抖得停不下来，眼神发飘，眼看就要灭了。
老头眼里闪过一丝沉沉的叹气。他抱着娃，慢慢挪到我边上，蹲下。没伸手来扶我，就用那平平的、带着年月熬出来的劲儿的声音说：
“还能动弹不？能动就跟我走。这破窑晦气，不是养人的地界，更不是养娃的地界。”
我发飘的眼珠子费劲地对上老头的脸，又挪向他怀里那个被破褂子包严实、总算不哭了、正吧嗒小嘴儿的肉疙瘩。一股细细的热乎气儿，混着说不出的心酸，慢慢淌过我那冰凉绝望的心口。
走？去哪？
我张了张嘴，嗓子眼干得冒烟，疼得发不出声，只能死命地、用尽全身力气点了一下头。每点一下，都扯得全身跟裂开似的疼。
老头没再言语，抱着娃站起身。他把那只糊满血污、死沉冰凉的元青花瓶，随脚往更黑的墙角旮旯里一踢，跟踢开块碍事的破砖头没两样。然后，他弯下腰，用那只空着的、一样枯瘦却有劲的手，抓住我没受伤的左胳膊窝子底下，带着股不由分说的、可又用了巧劲儿的力气，把我像个死沉的、破了的麻袋似的，半拖半架地从滚烫肮脏的煤渣堆里拽了起来！
“呃啊——！” 身下那撕开的疼让我眼前彻底一黑，差点儿栽过去！我死死咬住嘴唇，血味儿更浓了，才勉强没晕死。
老头架着我，抱着娃，一步一步，慢是慢，可踩得死实，顺着煤渣坡子，朝窑口那片灰蒙蒙的亮光挪。每挪一步，都带着我压不住的、疼到顶的抽气和哼唧。
总算，脚又踩到了窑口外头冰凉梆硬的地上。雨后清早那带着土腥气的凉风灌进肺里，我贪命地、呼哧带喘地抽着气儿，每一下都带着胸口里破风箱似的嘶啦声和烧灼感。我整个人差不多全挂在老头那枯瘦却贼有劲的胳膊上，才没瘫成一堆泥。
老头把怀里安生下来的娃小心地放进竹篓里，用那件破褂子仔细垫好、盖严实。然后，他转过身，对着快散架、站都站不稳的我。
他那眼光，不再瞟墙角旮旯里那个值大钱的破瓶子，也不再看我身上吓人的烫伤、烂成条的衣裳和身下还在往外渗的血道子。那眼光平平地扫过去，就跟扫窑里烧废了的破瓦罐似的，最后，深深地、带着股看透世事的透亮，落在我这双糊满血丝、累得快瞎了、绝望，可还剩下一丝儿死犟不甘的眼珠子上。
老头驼着背，站在雨后湿冷的晨风里，破旧的靛蓝粗布衣裳被风吹得紧贴在干瘦的身板上。他伸出枯树枝似的手指头，先指了指竹篓里那破褂子裹着、皱巴巴的小肉疙瘩，又慢慢指向我那只裹着纱布、变了形、被火烧过的右手。最后，那眼光落回我脸上，声音不高，可跟敲响了老铜钟似的，带着股砸进魂儿里的劲儿，清清楚楚地响在这满是煤烟子和血腥味的烂窑口：
“细瓷亮堂，可脆。”
“粗陶糙手，扛摔。”
他停了一下，那双陷在褶子里的、像老井一样清亮的眼珠子，首首看进我魂儿里那片烂泥坑：
“丫头……”
“你是当细瓷……”
“还是当粗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