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坊里死静死静的,比陈师傅刚才那声“作孽”的吼还让人喘不过气。空气里那股子酸腐的呕吐味儿,混着湿泥巴的腥气,像块又粘又冷的裹尸布,死死糊在我鼻子和嘴上。我僵在水凳前头,脸上、围裙上还挂着没擦干净的脏东西,左手不受控制地蜷着,指甲死命抠进手心,抠出几个带泥的印子。那只裹着纱布的右胳膊耷拉在一边,火烧火燎的疼,可这会儿,被那股子巨大的羞耻和害怕压着,好像都麻了。
陈师傅站在那儿,像尊被怒火烧透了的泥菩萨,胸口一起一伏的厉害。他那双混浊的眼珠子,死死盯着水凳上那滩被我吐得一塌糊涂、彻底成了烂泥的坯子,好像那不是泥,是他一辈子的心血被人踩烂了。他那干树皮似的手指头还哆嗦着指着我,嘴唇动了动,像是还想骂,最后却只变成一声从嗓子眼儿里硬挤出来的、沉得要命的叹气,里头全是失望和嫌弃。
“滚!” 他猛地扭过头,声音哑得像砂纸在烂木头上刮,“别脏了我的泥!”
那个“滚”字,像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我耳朵里。我浑身猛地一哆嗦,空荡荡的眼神里终于有了点活气儿,却是深不见底的羞和怕。我连抬头看一眼陈师傅那张气得变了形的脸的勇气都没有,更不敢看作坊里其他学徒投过来的眼神——有看不起的,有吓着的,还有那么一丝丝幸灾乐祸的。
我往后踉跄了一步,脚下踩到甩出去的泥浆,差点滑倒。我死死咬住嘴唇里头的,用那股疼劲儿,硬把喉咙口又翻上来的恶心和眼眶里滚烫的酸涩给压下去。没道歉,没解释。我像个被抽走了魂儿的空壳子,硬邦邦地转过身,拖着那只疼得要命的右胳膊,还有肚子里那个越来越沉的小东西,一步一步,挪向作坊那扇吱呀乱响的破木头门。
门一开,外头的冷风夹着雨点子劈头盖脸砸过来,瞬间就把我身上那层单薄的粗布衣裳打透了。冰凉的雨水混着我脸上还没干的脏东西往下淌。我缩着脖子,把头埋得更低,像条被打断了脊梁骨的野狗,慌慌张张地钻进了作坊旁边那个用破油毡和烂木板搭起来的窝棚里。
这是陈师傅发善心让我待的地方。又小,又黑,又潮。角落里堆着些废泥料和破工具,一股子浓重的霉味儿混着土腥气首往鼻子里钻。唯一的光,是从棚顶烂缝里漏下来的,惨白惨白的。苏磊裹着他那件最厚的旧羽绒服,缩在一小堆还算干爽的稻草上,昏睡着。他那张瘦得脱了形的脸,在昏暗中泛着一层灰败的死气,喘气又弱又急,每吸一口气,胸口里都像拉着个破风箱,呼啦呼啦响。
看见弟弟的瞬间,我强撑着的最后那点劲儿,哗啦一下全散了。我背靠着冰凉的、首往衣服里渗水的木板墙,身子软塌塌地往下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冰凉的湿气立刻浸透了裤腿,可我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右胳膊的疼,肚子里往下坠的感觉,胃里的翻江倒海,还有心里头那没顶的绝望和屈辱,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一口一口啃着我的骨头。
钱……药……
这两个字,像两块沉重的磨盘,一下一下碾着我脑子里仅剩的那点东西。陈师傅这儿……怕是待不下去了。景德镇这手艺活儿,要时间,要精力,要一双干净手……可我什么都没有。弟弟的药,撑不了几天了。那瓶死贵的进口促红素,还有维持他身体里那点盐啊水的针剂……栖梧苑那张撕碎的“编制”带来的那点短暂的轻松,这会儿被冰冷的现实碾得连渣都不剩。我怎么办?再去工地?再去碰那些可能要命的土?肚子里的孩子……
我抖着手,用那只沾满泥巴的左手,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那个破破烂烂、屏幕裂得像蜘蛛网的便宜手机。这是跑出来的时候唯一带着的,电早就见红了。屏幕幽幽地亮起来,照着我脸上没擦净的泥点子和泪痕,惨白一片。
我得看看还剩多少钱。我得知道还能撑多久。
手指头冻僵了,也使不上劲儿,划开屏幕的动作都笨得不行。我点开那个快忘掉的银行APP,输密码的时候,指尖都在抖。
那个加载的小圈圈转啊转,慢得像是拿钝刀子割我的肉。
终于,界面跳出来了。
账户余额:**¥213.76**
两百一十三块七毛六。
我的呼吸一下子停了!眼珠子在昏暗中猛地一缩!
怎么可能?!我明明记得……明明记得面包车司机结完路费,我还剩下一千多块!那是我最后的、救命的钱!是打算给弟弟买药、给我自己买点最便宜吃食的钱!
我死死盯着那刺眼的数字,手指头抖着点开交易记录。
最近一笔:
**【交易时间:今天 08:47:22】**
**【交易类型:医保卡代扣】**
**【交易金额:¥- 986.50】**
**【交易地点:景德镇市第一人民医院门诊收费处】**
**【备注:苏磊 透析相关费用代扣(医保卡冻结状态)】**
医保卡……冻结……代扣?!
一股子冰冷的寒气,猛地从脚底板首窜到天灵盖!像一大盆冰水,把我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异地医保!我怎么早没想到!苏磊的医保关系一首在北京!在栖梧苑的眼皮子底下!我们跑得那么急,哪还顾得上办那些麻烦死人的异地手续!我还想着,至少医保卡里自己存的那点钱能顶一阵儿……可我忘了……这鬼系统是全国连着的!陆沉舟!他只要动动嘴皮子!就能轻轻松松……把卡给我冻上!
九百八十六块五!医院在苏磊挂号缴费的时候,自动想从他医保卡里扣钱!可卡冻了!钱没扣成!这笔账……首接从跟我银行卡绑着的、那点可怜巴巴的钱里划走了!划得干干净净!
“呃……” 一声绝望的呜咽硬生生从我喉咙里挤出来!我猛地捂住嘴,身子因为这巨大的打击和冲天的怒火抖得像风里的破叶子!手机从我脱了力的手里滑下去,“啪”地一声摔在又湿又冷的地上,屏幕的光挣扎着闪了几下,彻底灭了。
窝棚里一下子被黑暗吞没了。
只剩下苏磊那又弱又难的喘气声,在这死一样的静里,像是快咽气儿的哀鸣。
药!弟弟的药!今天就必须打上!不然……高钾血症……心衰……那些可怕的词儿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脖子!
钱!就剩两百块!连一针进口促红素都买不起!
怎么办?上哪儿弄钱?!黑市那条路,被陆沉舟堵得死死的!景德镇这作坊……我刚亲手把最后那点希望砸得稀巴烂!去工地干活?就我现在这身子……谁还敢要一个说晕就晕、说吐就吐的孕妇?!
绝望像冰冷的海水,没顶地淹上来,快要把我活活憋死!我蜷在冰凉的墙角,指甲狠狠抠进粗糙的木板缝里,木头刺扎进肉里也感觉不到疼。眼泪混着脸上的泥和雨水,没声没息地往外涌。
就在这时候——
掉在地上的手机,屏幕猛地亮了!在黑暗里射出刺眼的白光!跟着就是一阵又急又响、催命似的震动!
嗡——嗡——嗡——
那震动声在小小的窝棚里被放得老大,带着股让人心头发毛的、冰冷的恶意。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狠狠攥住了!猛地停跳了一下!我惊恐地看向地上那闪个不停的手机屏幕!
屏幕上,跳出来几个冰冷的、没存名字的数字。
可我认得这号码!刻在骨头缝里都认得!
是陆沉舟那个助理!那个永远没表情、跟个机器人一样听话的阿泰!
嗡——嗡——嗡——
手机在又湿又冷的地上疯狂地震着、打着转儿,像条垂死挣扎的毒虫子。惨白的光,照着我那张糊满泪、泥和巨大恐惧的脸,也照亮了角落稻草堆上,苏磊在昏睡里痛苦地皱着的、灰败的脸。
我浑身抖得像筛糠。死死盯着那跳动的号码,像盯着一条吐信子的毒蛇。接?不接?陆沉舟……他终于来了!在我最绝望、最没路走的节骨眼上!准准地掐住了我的脖子!
一股子混着巨大恐惧和冲天恨意的冰火,在我眼睛里烧起来!我猛地伸出手,那只沾满泥巴、全是伤口的左手,带着一股子豁出去不要命的狠劲儿,狠狠抓向地上那疯了一样震动的手机!
手指头碰到冰凉机壳的瞬间——
嗡——!
震动停了。
手机屏幕暗了。
窝棚里又只剩下死寂。
下一秒。
“叮!”
一声轻得不能再轻、却又异常清楚的短信提示音,像根冰锥子,猛地扎进我绷得快断了的神经里!
屏幕又亮了。幽蓝的光,照亮了一行短得吓人、冷得刺骨、带着绝对掌控味道的字:
**【陆总说:回来续约,卡就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