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医院行政楼最顶头那层。空气里一股子旧书、红木家具还有消毒水混一块儿的味儿,闷得很。走廊尽头那扇厚实的大木门,上头刻着花,挂着“院长室”的牌子,推开的时候“吱呀——”一声响,听着像老头叹气。
我跟着管人事的头头走进去。右胳膊上的纱布还是那么显眼,动一下,皮肉底下就闷闷地疼。手心里被炉火燎过的地方,刚从阴冷的走廊进到这有暖气的屋里,一冷一热,又像针扎似的抽抽着疼。我下意识地用左手按了按小肚子,那儿最近老觉得往下坠,不太对劲。
办公室老大,也空。一面墙全是顶到天花板的柜子,塞满了厚书和文件盒子,死气沉沉的。另一面墙上挂着老大一幅画,是敦煌壁画的仿品,颜色都旧了。正中间,一张大得离谱的紫檀木桌子后面,坐着文物医院的老院长。头发白了,戴着老花镜,正低着头,专心摆弄桌上一个铜家伙——是个缺了半条腿的青铜酒杯,旁边摊着小刷子小镊子。百叶窗透进来的光,一道一道的,打在他白头发和那铜杯子的绿锈上。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眼镜片后头的眼睛,挺利索,但也透着累,像两枚磨旧了的铜钱。他眼光在我裹着纱布的胳膊上停了一下,又扫过我那没血色的脸,最后落在我眼睛上——那里面东西太多,早就不清亮了。
“小苏来了?坐。” 老院长声音不高,稳稳当当的,听不出啥。
人事头儿堆着笑,手脚麻利地搬了张硬邦邦的木头椅子,搁在桌子斜前面,冲我努努嘴。他自己退到老院长后头一点,站得笔首,跟个木头桩子似的。
我坐下。椅子又凉又硬。屋里这暖气像是浮在面上的,一股子冷气顺着我脊梁骨往上爬。我没吭声,看着老院长那双长着老年斑、指头节粗大的手——正捏着一小块软皮子,特别轻、特别仔细地擦着那铜酒杯口沿里头一点发硬的绿壳子。那样子,好像全世界就剩这点活儿了。
屋里死静。就剩那软皮子蹭着铜器,发出点“沙沙”的微响。
好半天,他终于停下了。把皮子轻轻放下,摘了老花镜,揉了揉眉心。再抬眼瞅我,那眼神像是能把我从里到外看个透亮。
“你的手艺,”他慢慢开口,声音不高,但字字儿都像掂量过,“栖梧苑那只德化的狮子,陆夫人亲自打来电话。她说,活了。” 他顿了一下,眼光又扫过我胳膊,“带着伤弄的?”
我嗓子眼儿发紧,点了点头,没说话。“活了”?听着只觉得沉甸甸的,透着一股子假。
老院长也点了下头,目光又落回那铜杯子上,手指头无意识地摸着冰冷的绿锈。“文物医院,缺好手。特别是…能扛事儿、经得住事儿的好手。” 他话头一转,语气一下子沉了,带着股不容商量的劲儿,“院里商量过了,给你个机会。”
站在后头的人事头儿立刻上前一步,脸上那笑收得恰到好处,从他那棕色硬皮公文包里,拿出个薄薄的牛皮纸袋子。他利索地拆开封口,从里头就抽出两张纸,恭恭敬敬地放在那光溜溜的紫檀木桌面上,推到我眼前。
纸雪白,印着黑字儿,扎眼。
最上头一行加粗的黑字:【文物医院编制内专业技术岗位录用意向书】。
下面列得清清楚楚:啥职位、给多少钱、有啥好处、怎么考核……条条框框,像个镶了金边的笼子。福利待遇那栏,“享受全额医保、补充公积金、带薪学术假期”这些字儿,跟带着倒刺的钩子似的,精准地扎进我心里最怕的地方——小磊那没底的药费窟窿,还有肚子里这块肉飘忽不定的将来。
我呼吸猛地一停。编制。多少合同工做梦都想够着的门槛,现在就这么轻飘飘地摆我眼前了。一伸手就能够着。
我手指头有点抖,不是高兴,是种被扒光了看透的冰凉。眼珠子急急地往下溜,跳过那些勾人的好处,首首戳向文件最底下——附加条件那儿。
果然。
一行加粗的黑字,跟淬了毒的针一样,狠狠扎进我眼里:
【录用前提:乙方需在正式入职前,向相关纪检部门提供关于陆氏文化投资集团(陆沉舟先生)涉嫌文物交易逃税行为的实名举报材料及所知悉的全部证据。】
屋里空气一下子冻住了。窗户外头的光好像都暗了。
“院长……”人事头儿适时地开口,声音滑得像抹了油,“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机会啊!多少双眼睛盯着呢!院里顶着多大压力,破格给您的!您瞧瞧这待遇,这保障……”他搓着手,热切地盯着我脸,那眼神像在催命,“签个字,您就是咱文物医院正儿八经的‘修复师’了!再不是那临时工!您弟弟的病,您自己和孩子……往后可算有靠山了!”
靠山?
我眼珠子死死钉在那行字上。“陆沉舟先生涉嫌文物交易逃税行为”……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眼珠子疼。提供证据?我知道啥证据?栖梧苑书房里那些模模糊糊的账?周曼经手的、几件说不清来路的“捐品”记录?就这些玩意儿,能扳倒陆沉舟?还是……这压根就是个挖好的坑?等着我往里跳,当人家手里的枪使?
老院长又把老花镜戴上了,目光透过镜片,沉沉的,带着点说不上是啥的劲儿,落在我脸上。他没催,就用那长着老年斑的手指头,一下一下,轻轻敲着紫檀木桌面。“笃、笃、笃……”那声音闷闷的,有节奏,听着像敲丧钟,一下下砸在我绷紧的神经上。
“小苏啊,”老院长又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更低,带着种活久了看透了的味儿,“人这一辈子,紧要关头就几步。有些机会,错过了,就真没了。” 他身子往前倾了倾,眼镜片后的目光像刀子,“你这双手,是老天爷赏饭吃。是拿来修东西的,不是拿来……”他顿了顿,那仨字儿吐得很轻,却像大锤砸我心上,“……砸东西的。”
“砸东西”!
炉火里碎掉的官窑瓶子,陆沉舟手腕子喷出来的血,栖梧苑客厅里那刺耳的碎响……“轰”地一下全在我脑子里炸开了!老院长知道!他什么都知道!栖梧苑里那点事儿,从来就没逃出过有些人的眼!
一股冰碴子似的冷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编制名额?这他妈是裹了糖衣的毒药!是要我这双修东西的手,去接人家递过来的刀,亲手捅陆沉舟!捅那个攥着我弟小命、也攥着我肚子里孩子命的男人!甭管成不成,我这双手,算是彻底脏了!沾上洗不掉的血腥和污糟!
“想想你弟弟,”人事头儿压低了嗓子,那声音跟毒蛇吐信子似的,又勾人又吓人,“想想你肚子里的孩子。签了它,这编制就是你的护身符!陆家再横,也得给公家几分薄面!”
小磊那张惨白的脸,呼吸机单调的“嘀嘀”声;肚子里那点微弱、可它确实在的动静;陆沉舟那冰窟窿似的眼神;周曼那假惺惺的笑;还有许清棠本子上那些秀气的字儿,缝里夹着的暗黄纸片……一堆乱七八糟的画面在我脑子里疯转、撕扯!
编制?护身符?
我低下头,看自己搁在膝盖上的两只手。左手手指头因为攥得太紧,有点蜷着,指甲缝里还藏着点昨天修狮子蹭上的、几乎看不见的瓷粉沫子。右手裹在厚纱布里,手心底下是那被火烧烂了的伤口,这会儿正一跳一跳地、火辣辣地抽着疼。
这双手,戴着防毒面具摸过带砒霜的釉料,在暗乎乎的地下室里粘过黑市的唐三彩,豁出去伸进炉火里抢过滚烫的碎瓷片,也在栖梧苑那亮堂的玻璃房里,让一只破狮子“活”过来……
它们沾过脏,受过伤,被人使唤,被人瞧不起。
可它们,是修东西的!
是把碎了的玩意儿一点点拼好,让它重新活过来,不是用来当筹码做买卖的!不是用来握刀子捅人的!更不是用来……糟蹋“修复师”这仨字儿最后一点干净的!
一股滚烫的劲儿,混着憋屈和豁出去的狠劲儿,猛地从我胸口炸开!把那些犹豫、害怕和冷冰冰的算计全冲没了!
我猛地抬起头!
眼睛里最后那点挣扎和软乎气儿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像碎瓷片子边儿似的、又冷又利的光!我没看人事头儿那张热切又藏着威胁的脸,也没看老院长那审视的目光。我眼珠子越过他们,越过那张摆着诱惑和交易的紫檀木桌子,死死钉在墙上那幅又大又旧的敦煌画上。
那画上,飞天仙女飘着,反抱着琵琶,身姿又轻又快,在天上飞,瞅着底下人那些蝇营狗苟的破事儿。
我伸出手。
不是去拿笔。
是伸向了桌面上那两张雪白的纸——印着勾人好处和要命条件的纸。
在人事头儿眼珠子瞪圆的惊恐里,在老院长眼镜片后头骤然收紧的目光下。
我这只裹着纱布、底下全是烂肉烂皮的右手,带着一股子慢得磨人、却又狠绝到让人心颤的劲儿,猛地抓住了那两张纸!
“嘶啦——!!!”
一声刺耳、听得人牙酸的撕裂声,在死静的办公室里猛地炸开!
那两张纸跟脆弱的蛾子翅膀似的,被我这股子带着冲天怒火、豁出一切的狠劲儿,从正中间狠狠撕开!再撕!撕得稀巴烂!变成一堆认不出是啥的、惨白惨白的碎纸片子!
我“腾”地站起来!动作太猛,带倒了身后那把硬木椅子,“哐当”一声巨响!我胸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苍白的脸上因为使劲儿和激动憋出一片不正常的红,布满血丝的眼睛像烧着冰渣子,扫过脸都吓白了的人事头儿,最后定在老院长那张瞬间沉得像水底石头一样的脸上。
我的声音不高,可清楚得很,每个字儿都像碎瓷片子刮过水泥地,带着烧过的冰冷和锋利,狠狠砸在死静的空气里:
“文物修复师的手……”
我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自己这只裹着纱布、刚刚撕碎了“买卖”的右手,又慢慢抬起来,指向墙上那幅敦煌飞天,手指头有点控制不住地抖,可指得死稳:
“不是给权贵当刀的!”
说完,我再没看任何人。猛地一转身,背挺得笔首,像根宁折不弯的铁棍子,拖着那只疼得要命的胳膊,一步,一步,走向那扇死沉死沉的雕花木头门。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屋里响着,每一步都踩在那一地稀碎的、叫“机会”的纸片子上。
就在我手快要摸到冰凉铜门把手的时候。
“叮——”
一声特别轻、但又贼清楚的手机短信音儿,从我外套口袋里响了起来。那声音,在这死静的屋里,像颗小石子儿掉进了深水潭。
我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身后那张大办公桌后面,传来老院长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好像啥都明白的——叹气。
我没回头。手指头用力,按下了门把手。
门外,是那条长长的、光线有点暗的行政楼走廊。走廊尽头窗户外面,天快黑透了。
我掏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我苍白的脸,还有眼底最后一点豁出去的亮。屏幕上,就唐果发来的一行字:
【硬盘己寄出。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