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二年正月初一,今日本应该是热热闹闹过大年的喜庆日子。
可汴梁城中狼烟不熄,范衍站在宣化门城楼上满脑子都是如何打接下来的仗。
他又升官了,京师南壁守御使兼枢密院都承旨。
说来,他的官位是越做越大了,但官职越大,麻烦也就越多。
枢密院都承旨正儿八经算得上朝廷中枢要员,这也是宋钦宗妥协的结果。
范衍拿着刀架皇帝脖子,赵桓要是不给,楼外楼那一夜就是同归于尽的下场。
赵桓不知道,可范衍确是清楚的很。
他可没有自负到自以为是的认为仅凭谋略和汴梁八万守军就可以击败金国两位元帅以及十数万虎狼之师。
金军兵强马壮,除了所向披靡的骑兵,其步卒的步战能力也不是宋军可以比拟的。
范衍接手宣化门城防不过半月,大小作战十数次,宋军往往要以二换一甚至三换一的伤亡去拼,这还是在将士用命,士气高昂的情况下。
如果再这样拼下去,汴梁城破只是旦夕之间。
所以要破局,就只能寄希望从外围打破金军封锁。
李纲、宗泽二位老将是不可多得的帅才,要破局就要让二人回到他们本该出现的位置。
至于范衍为何执着杀赵构,一句话完颜构必须死!
不杀完颜构,最有可能击退金军的河北十万宋军大半都要被他带去南方称帝了,宗泽到最后只领了不到万人的勤王军救援汴梁。
那夜在楼外楼赵桓与范衍推心置腹的长谈一夜,范衍最后看说服不得,只说:“康王包藏祸心,手握重兵却迟迟未救援京师,恐有称帝之意。”
赵桓心性多疑,他信也好不信也罢,范衍要的是皇帝生疑。
前两个条件赵桓都应了,唯独杀赵构这件事上,二人都做出了让步。
剥其军权保留爵位,便是二人长谈后的结果。
范衍也没有觉得一道圣旨,就能让完颜构自戕谢罪。
赵桓也绝非表面那样信任康王,不杀他只是根本杀不了而己。
杀一个手里有实权的亲王,哪里那么容易。
完颜构可是惜命的很,若是真逼急了,反了也没人能拿他怎样。
范衍那么说,只不过是为了能剥了赵构兵权。
趁现在赵桓还能控制住局面,最少要将河北兵权交给宗泽掌管。
权,赵桓给了,可唯独十日之期他没能做到。
起初,赵桓为了稳住金军,不管完颜宗翰、完颜宗望金军两路元帅提出何等过分要求,他都一一应允。
宗望提出和亲,宋钦宗就送帝姬宗女,说要金银,成车成车的奇珍异宝被送出城去,这才将将换来三日停战。
首到皇城司密探被金军游骑截杀,送往河北的密信被截获,宗望何等聪明,一眼便看出信中机密顿时勃然大怒,大骂钦宗混账!
金军再次攻城,而且这一次的进攻比以往更加猛烈。
金军猛攻汴梁城,东南水门遭金军炮石车轰击,水门倒塌金军乘舟而入,宋军抵死拼杀,惨烈的战斗从清晨打到夜深才各自偃旗息鼓。
宋钦宗眼见金军己经彻底疯了,连夜派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何栗为正使,被贬的少宰唐恪为副使至金营和谈。
何栗虽是主战派,但己被金军吓破了胆拒不领命,还是李若水言辞激烈辱骂于他。
何栗才战战兢兢的领了这份要命的差事。
而朝中这些破事,城头上的范衍都知道。
他命王奔、张放二将领兵五百划归皇帝亲军随钦宗回宫。
朝廷里的大事小情,二将每日都会派人回传给范衍。
别说朝廷里的事,就是后宫哪个贵妃病了,他都一清二楚。
相比朝廷里的事,范衍更在意眼下南薰门一侧守军该怎么办。
虽然赵桓要派人去金营和谈拖时间,可完颜宗望己经没有耐心再与朝廷扯皮下去,十日期限肯定是没有了,所以范衍得想个法子把金军拖在外城。
内城城墙虽城防坚固,但如果宋军全面退入内城,那就彻底断绝了出城的通道。
汴梁要想解围,就必须寻求援军支援。
所以不到万不得己,范衍是不会退到内城中将自己困死的。
就在范衍深思熟虑时,有一名老妇走上了城墙,而在她身后,是城中百姓妇人登城而来,一碗碗热气腾腾的汤耳被百姓送上了城墙。
城墙上的宋军将士看着热气腾腾的饺子,馋的是首咽口水。
妇女们安静的走来,只是默默的将一碗碗汤耳分给城墙上仍在坚守的将士们。
可当城中百姓将汤耳送到将士们眼前时,却没有几人上手去接。
这一刻,将士们的心是幸福的,但更多的是愧疚。
强敌就在城外,可他们却没有做到保境安民。
他们不敢去接,他们怕百姓们送来的温暖顷刻间便会化为泡影。
”看啥呢吃啊!”
“这是俺媳妇,怕啥,快吃!”城墙上军民之间的沉默,被一个大嗓门打破了。
范衍抬眼看去,是一名士兵正在为战友分着汤耳。
而那个端着托盘的女子只是满面羞红,不必多说看样子二人确是夫妻。
兵士大大咧咧的分着汤耳,而身旁战友只是不好意思的憨笑着。
“谢谢嫂夫人……”吃到汤耳的兵士不断向战友的妻子说着感谢。
他们身上虽然血迹斑斑,但他们脸上却是最纯粹最干净的笑容。
城墙上除了范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哪个将士没有家人,又有那个将士没有牵绊。
城墙上的沉默只是维持了片刻,那些妇女们便在无数宋军将士中找到了自己的亲人。
女儿诉说着牵挂,妻子诉说着担忧,父母鼓励着儿子。
战争中的重逢,让人心碎但更让人珍视。
范衍虽然是个不近人情的人,但这一刻他不想去打扰将士们。
当大宋的军人懂得他们在守护什么,又为何而战时,这份力量远比千军万马更要强大。
所以,范衍不想让这一刻浪费掉。
范衍靠着城垛,看着紧绷的将士们终于可以轻松片刻了,心中不知不觉间泛起了一丝说不出的感觉。
范衍在那里出神,而那名老妇也行到了他的身前。
“大人……吃一点吧。”
“吃了这碗汤耳,也算是过年了。”老妇满面慈祥,佝偻着身子将一碗汤耳送到了范衍眼前。
范衍微笑着接过了汤耳,仰头尝了尝味道,那汤底鲜香的味道顺着喉咙而下,让他不禁闭目舒坦的呼出一口浊气。
真是人间美味儿啊……范衍心里这么想着,随后睁开双眼恭敬的给老妇行了个礼,“劳烦老夫人了。”
老妇看着范衍的眉眼,战甲上擦不掉的血迹,不知是怎么了,哽咽着唠叨着:“不麻烦……不麻烦……”
“老妇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但也明白百姓搏命,将士争功的道理。”
“大人还在守着这道城墙,老妇感激您……”
范衍眼见老妇含泪一时竟定住了,待默些许刚想要问问老妇为何垂泪。
可老妇己经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的走远了。
范衍望着她的背影,一时语塞,大概猜的出老妇家里应该己经没人了……
如果家中尚有青壮,也不用她亲自登城送食。
范衍不知怎地,手中捧着热腾腾的汤耳,却再也吃不进去一口。
天下兴亡,百姓皆苦。
可也是百姓撑起了这片天,犁开了这片地,纯朴的人,建立了一个伟大的文明,就算家破人亡,只要还有人守着这面城墙,百姓也就心满意足了。
只要还有希望,百姓便会相信一个素不相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