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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沉甸甸地压在镜湖半岛上，将那栋线条冷硬的黑色别墅吞噬。别墅内部灯火通明，巨大的落地窗隔绝了外面冰冷的湖水与风声，暖色的灯光流淌在价值不菲的意大利大理石地面上，映照着墙上几幅笔触冷峻的抽象派画作，营造出一种刻意为之的、毫无人气的奢华与秩序。
向庭琛独自坐在三楼书房的巨大黑檀木书桌后。宽大的桌面光洁如镜，只放着一台处于休眠状态的超薄电脑和一只喝了一半的威士忌水晶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底轻轻晃动，折射出他冷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侧影。
书房里极静，只有恒温系统运作时发出的、几乎低不可闻的嗡鸣。
他抬手，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按在自己左侧的胸口。那里，一片沉寂。没有心跳加速，没有悸动，甚至……连往常工作到深夜时那种熟悉的、因过度思虑带来的轻微闷痛都消失了。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空。
不是疼痛，不是窒息。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缺失感。仿佛胸腔里被硬生生挖走了一块，留下一个冰冷的、不断向西周扩散的空洞。这空洞不流血，却吸走了他所有的情绪，只留下一种冰水般麻木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茫然。
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似乎……就是今天下午，亲自从慕柒所谓的“娘家”把她接回来之后？
他记得慕柒坐在副驾驶座上，穿着精心挑选的米白色羊绒裙，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侧脸在车窗透进来的光线下显得温婉恬静。她轻声细语地说着“娘家”的琐事，说母亲炖的汤，说窗外的云。一切都完美得像一幅精心绘制的工笔画。
可他却觉得烦躁。
一种莫名的、毫无理由的烦躁。像是隔着厚厚的毛玻璃看一幅画，色彩分明，却触不到丝毫真实的温度。慕柒的声音飘进耳朵，字句清晰，却无法在他心里激起任何涟漪。他甚至需要刻意地集中精神，才能维持着“倾听”和“回应”的姿态。
更让他心头微凛的是，当车子驶过市中心那条繁华的商业街时——那条街，他曾无数次陪着洛栀情走过。她喜欢街角那家飘着浓郁奶香的蛋糕店，喜欢在明亮的橱窗前驻足，眼睛里闪着毫不掩饰的、孩子气的渴望光芒……
就在车子掠过那家蛋糕店巨大玻璃窗的瞬间，向庭琛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猛地收紧！心脏的位置，那个空洞骤然扩张了一下，带来一种尖锐的、几乎令他窒息的虚无感！他下意识地踩了脚刹车，惹得后车一阵尖锐的鸣笛。
“阿琛？怎么了？”慕柒被惯性带得微微前倾，有些惊诧地看向他，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没事。”向庭琛迅速收敛心神，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重新踩下油门，“一只猫突然窜过去。”他随口扯了个谎，目光却再也不敢瞥向那个橱窗。
那只猫，窜进了他心口的空洞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刻，书房里。向庭琛端起酒杯，将剩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带来短暂的灼烧感，却丝毫填不满那个冰冷的空腔。他烦躁地扯松了领带，昂贵的丝质面料摩擦着脖颈，带来一种束缚感。这种束缚感，似乎从接回慕柒开始，就无声地缠绕了上来。
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暂时麻痹这空洞，证明自己还“存在”的出口。
他站起身，高大挺拔的身影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有些孤寂。走向主卧的步伐，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逃离的迫切。
主卧的灯光被调成了暧昧的暖橘色。巨大的圆形水床上铺着丝滑如水的埃及棉床品，空气里弥漫着慕柒惯用的、带着晚香玉和麝香气息的昂贵香水味。她显然精心准备过，穿着一件近乎透明的酒红色真丝睡裙，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长发如海藻般散落在雪白的枕头上，侧卧着，曲线优美，像一幅活色生香的古典油画。她看向推门进来的向庭琛，眼波流转，带着慵懒的、无声的邀请。
“忙完了？”她的声音软糯沙哑，带着钩子。
向庭琛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不可否认，慕柒很美，美得极具攻击性和占有欲。这具身体，曾是他熟悉且迷恋的领地。但此刻，看着那精心布置的场景，那充满暗示的姿态，他心口的空腔似乎又扩大了一分，涌上来的不是欲望，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
他需要一个证明。证明自己还能“感受”，证明自己并非一具被掏空的躯壳。
他走过去，没有多余的言语，甚至没有看慕柒的眼睛。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粗暴的首接。他俯身，带着威士忌气息的吻落在慕柒的颈侧，手探入那滑腻的丝质睡裙，抚上她温热的、细腻的腰肢。
肌肤相触的瞬间，向庭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不对。
触感是熟悉的，温度是真实的，慕柒的身体在他手下微微颤栗，发出细微的、的轻吟。一切都符合预期。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心口的那个空洞，非但没有被填满，反而更加清晰地凸显出来？那感觉如此怪异，仿佛他的感官被硬生生劈成了两半。一半在机械地执行着“亲密”的程序，感受着掌下滑腻的皮肤和逐渐升高的体温；另一半却悬浮在冰冷的虚空中，冷漠地俯瞰着这一切，像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弃。
他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吻也变得更具侵略性，试图用更强烈的刺激去唤醒沉睡的欲望，去驱散那该死的空洞感。
慕柒在他的动作下，身体变得更加柔软，像一滩融化的蜜糖。她迎合着他，手臂如水蛇般缠绕上他的脖颈，主动加深着吻，发出更加甜腻的喘息。“阿琛……”她含糊地唤着他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情动的湿意。
她的身体是滚烫的，充满生命力地起伏着。尤其是她的胸口，隔着薄薄的丝缎，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颗心脏蓬勃而有力的跳动。
咚…咚…咚…
那心跳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每一下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向庭琛心上。这心跳声，不是他所期待的激情回应，而是一种不甘与排斥的宣泄。
向庭琛的动作却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彻底地停滞了！
他所有的吻，所有的抚触，所有的侵略性，都如同被瞬间冻结！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秒。
他的手掌，还停留在慕柒柔滑的腰侧，指尖却冰凉僵硬。他的唇，距离慕柒的唇只有毫厘，呼吸却骤然屏住。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所有的冷漠、疲惫、强行唤醒的欲望，都在这一刹那被一种更庞大、更尖锐的陌生感彻底击碎、淹没！
他的感官，他悬浮在虚空中的那一半意识，被那清晰的、近在咫尺的心跳声，狠狠地、精准无比地拽回了现实！
咚…咚…咚…
这心跳声……不对！
洛栀情的心跳……好像在向他发出强烈的预警！！！
这跳动的节奏，这搏动的力度，甚至那隔着胸腔和薄薄衣衫传递出来的、难以言喻的生命韵律……都透着一股让他灵魂深处都为之震颤的、该死的熟悉！
像什么？
像……像午夜梦回时，某个模糊片段里，监护仪屏幕上稳定跳动的绿色线条发出的单调电子音？像某个苍白病弱的身体，在陷入沉睡前，隔着薄薄的病号服，被他无意中触碰到时传递出的微弱却执着的搏动？像……那个被他亲手推进地狱、又用她的心脏“救活”了眼前这个女人的……洛栀情？！
一个名字，带着冰冷的、血淋淋的尖刺，毫无防备地、狠狠地扎进了向庭琛混乱一片的脑海！瞬间撕裂了他所有强行维持的平静！
“呃……”一声短促的、仿佛被扼住喉咙般的抽气声，不受控制地从向庭琛的齿缝里挤了出来。他猛地首起身，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瞬间抽回了放在慕柒腰侧的手！动作之大，带得慕柒的身体都晃了一下。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高大的身躯撞在冰冷的、装饰着繁复花纹的金属床柱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单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左胸口，仿佛那里正遭受着千刀万剐般的剧痛！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在暧昧的暖橘灯光下，褪尽血色，一片骇人的惨白！
那双总是深不见底、掌控一切的眼眸，此刻充满了惊骇、茫然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混乱！瞳孔剧烈地收缩着，视线涣散，无法聚焦在眼前任何一点上。他死死地盯着慕柒的胸口——那在丝滑睡裙下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曲线，仿佛那里盘踞着一个无法理解的、令他毛骨悚然的怪物！
咚…咚…咚…
那心跳声，依旧清晰、稳定地从慕柒的胸腔里传出，如同擂鼓，一声声，沉重地、无情地敲打在向庭琛混乱不堪的神经上！敲打在他心口那个冰冷的、巨大的空洞之上！
是……洛栀情的！
心脏在仿佛在替自己的主人愤鸣！
这个念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在他脑中炸开！
“阿琛？！”慕柒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前一秒还是烈火烹油般的缠绵，下一秒却如同坠入冰窟！她坐起身，酒红色的睡裙滑落肩头，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脸上慵懒的媚意被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取代。她看着向庭琛惨白的脸、捂住胸口痛苦痉挛的样子，还有那双死死盯着她胸口、如同见了鬼般的眼睛……
一个可怕的猜想瞬间掠过慕柒的心头！难道他……他感觉到了？！感觉到了这颗心？！
不！绝对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这一定只是我内心的一种错觉罢了！慕柒在心中疯狂地嘶吼着，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宣泄出来。
她拼命地告诉自己，这只是一种心理作用，是因为内心的愧疚而产生的幻觉。然而，无论她怎样努力地去说服自己，那种翻涌的惊惧感却始终无法被压下去。
一年的时间己经悄然流逝，而这颗心脏却如同一个隐藏在她身体里的定时炸弹一般，在不知不觉中逐渐侵蚀着她与向庭琛之间的关系。
每一次与向庭琛相处，慕柒都能感觉到那颗心脏在她的胸腔里跳动得异常剧烈，仿佛在提醒着她一些她不愿意面对的事情。
她害怕向庭琛会察觉到这颗心脏的异样，更害怕他会因此而远离她。所以，她只能强忍着内心的恐惧和不安，故作镇定地与他相处。
可是，这种伪装终究是无法长久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慕柒越来越觉得自己和向庭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而那颗心脏也似乎越来越难以控制。
“阿琛！你怎么了？”慕柒的声音瞬间带上了哭腔，充满了真实的（亦或是表演的）惊慌和无助。她扑过去，试图抓住向庭琛的手臂，“是不是心口不舒服？旧伤又犯了？药呢？你的药在哪里？！”她焦急地在他身上摸索着，手指冰凉。
她的靠近，她身上那浓郁的、属于她的香水味，还有她胸腔里那清晰得如同魔咒般的心跳声，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刺向向庭琛！
“别碰我！”向庭琛猛地挥开慕柒伸过来的手，力道之大，几乎将慕柒掀翻在床上！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无法抑制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排斥！
他像一头被困在绝境的野兽，眼神狂乱地扫视着这个华丽却令人窒息的卧室。巨大的圆形水床像一个冰冷的漩涡，慕柒担忧（或惊恐）的脸在暖橘色的灯光下扭曲变形。空气里那浓郁的晚香玉和麝香气息，混合着慕柒身上散发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心跳声，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致命的混合物，疯狂地挤压着他的感官，堵塞着他的呼吸！
空洞！那个心口的空洞，此刻被一种巨大的、难以名状的恐慌和恶心感瞬间填满！不，不是填满，是撑爆！是撕裂！
“呃……呕……”强烈的反胃感如同海啸般汹涌而上！向庭琛再也无法控制，他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向与主卧相连的、铺着冰冷大理石地面的奢华浴室！
“砰！”浴室的门被他用身体重重撞开！
他踉跄着扑倒在光洁冰冷的盥洗台前，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台盆边缘，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胃部剧烈地痉挛、抽搐，喉咙深处发出痛苦的干呕声。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喉咙被呕伤），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抬起头，看向巨大的、镶嵌着金边的镜子。
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如鬼的脸。冷汗浸湿了额发，一缕缕狼狈地贴在额头上。那双曾让无数人敬畏胆寒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瞳孔深处是深不见底的惊骇、混乱和……一种被彻底击垮的茫然。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嘴角甚至挂着一丝可疑的、带着胃酸的湿痕。
他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又猛地低头看向盥洗池光洁的白色陶瓷表面。胃部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呕——！”
这一次，不再是干呕。他猛地弯下腰，一股灼热的、带着强烈酸腐气味的液体，混合着尚未消化的威士忌和晚餐的食物残渣，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他口中狂喷而出！秽物溅落在洁白的盥洗池内壁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哗啦声和刺鼻的气味。
剧烈的呕吐仿佛抽空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支撑在盥洗台上的手臂剧烈地颤抖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同样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失去所有防御的兽。头无力地垂着，抵在冰冷的膝盖上。
浴室里只剩下他粗重、痛苦的喘息声，还有那无法摆脱的、如同附骨之蛆的幻听——
咚…咚…咚…
那清晰、有力、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心跳声，穿透厚重的卧室门板，穿透他混乱的意识，一声声，如同来自地狱的丧钟，在他空旷的心腔里，冰冷地、永恒地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