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舱内,恒定的白光像一层冰冷的薄纱,覆盖着洛栀情苍白的面容。沈聿托着她后颈的手,那几不可察的骤然收紧,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开了这无菌空间里脆弱的平静。
洛栀情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只手掌瞬间传递过来的力量——不是支撑,而是一种近乎失控的钳制,带着某种被瞬间触发的、汹涌的痛楚。她被迫更近距离地迎上沈聿的目光。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不再仅仅是冰冷的审视。滔天的巨浪在其中翻涌、撞击。那是一种近乎狂暴的痛苦,混杂着难以置信的震惊、深沉的悲恸,以及一种洛栀情无法完全理解的、复杂到令人窒息的愤怒。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她的皮肉、骨骼,死死钉在她胸腔深处那颗正在规律跳动的心脏上。那不是在看“洛栀情”,而是在看一个容器,一个承载着他妹妹最后生命印记的、活生生的祭坛。
“……乔桉?”洛栀情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丝般的颤抖。巨大的惊疑和一种灭顶的恐慌攫住了她。沈聿的反应,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印证了她那瞬间涌起的、最不敢深想的可怕猜测。她挣扎着想坐起来,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目光和那只冰冷的手,但身体虚弱得像一滩烂泥,所有的力气都在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认知中耗尽了。她只能徒劳地瞪大眼睛,瞳孔因极度的恐惧和混乱而微微扩散,死死盯着沈聿那双翻涌着痛苦风暴的眼睛。
“为什么……”她嘶哑地重复着,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为什么……我能……听到……她?” 她下意识地再次抬手,颤抖的指尖隔着无菌被,紧紧按向自己的左胸位置。那里,咚…咚…咚…,心脏的搏动沉重而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挥之不去的熟悉韵律。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她空荡荡的灵魂里敲响一口沉重的丧钟,提醒着她一个残酷的事实——她活着,是因为另一个人的死去。那个用生命将她推出地狱的人。
沈聿的呼吸变得粗重,隔着口罩也能感受到那股压抑的、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激流。他猛地闭上了眼睛,下颌线绷紧得像一块坚硬的岩石,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再睁开眼时,那翻涌的巨浪似乎被一股强大的意志力强行按捺下去,只留下表面一层更深的、更刺骨的冰寒。但那冰层之下,痛苦与审视的暗流依旧汹涌澎湃。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钳制着她后颈的手。这个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僵硬,仿佛在剥离某种粘稠的、令人厌恶的东西。他没有回答洛栀情的问题,一个字也没有。只是用那双重新淬满寒冰的眼睛,居高临下地、沉沉地俯视着她,那目光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得她无所遁形。
然后,他首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并未减轻分毫。他转身,动作利落得近乎机械,走向旁边闪烁着幽蓝光芒的综合监控台。冰冷的指尖在触控屏幕上快速滑动、点击,调取着洛栀情实时的生理数据流。心电波形、脑电活动、血氧、血压……一串串数字和曲线在屏幕上飞速滚动,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跳跃着冰冷的光。
洛栀情躺在那里,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巨大的信息冲击和随之而来的、排山倒海般的负罪感几乎将她碾碎。乔桉的心脏……在她胸腔里跳动。沈聿的眼神……那不仅仅是医生对病人的审视,更是一个哥哥对夺走妹妹生命(尽管是间接)之人的……恨?还是某种更复杂、更沉重的东西?她不敢想。
空气循环系统低沉的嗡鸣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此刻成了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单调得令人心慌。每一次心跳,都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割锯。她甚至能感觉到,当沈聿的目光偶尔扫过监护仪时,那颗心脏的搏动似乎会变得更加沉重、更加清晰,仿佛在无声地回应着那冰冷视线中的审视与质问。
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洛栀情试图理清混乱的思绪,试图想起更多关于乔桉的细节,试图理解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大脑一片混沌,除了精神病院冰冷的铁门、无尽的黑暗、乔桉最后推她时那决绝的眼神和那句模糊的“快走”,以及此刻胸腔里这陌生又熟悉的心跳声,她什么也抓不住。
沈聿结束了数据检查,转过身。他没有再靠近病床,只是站在几步之外,隔着冰冷的仪器和惨白的灯光,再次看向洛栀情。他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比之前更加低沉、更加平板,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感:
“你需要休息。” 他陈述道,目光在她因痛苦和虚弱而微微颤抖的身体上扫过,“任何剧烈情绪波动,对你目前的状况都是灾难性的。” 他顿了顿,那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她身上,“尤其是……对那颗心脏。”
“那颗心脏”西个字,被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像冰冷的铁锤砸在洛栀情的心上。这不再是单纯的医学警告,而是一种冰冷的提醒,一种无声的警告——她的生命,维系于她必须维持的平静之上。平静地接受这份用至交好友生命换来的馈赠,平静地承受这份随之而来的沉重枷锁。
洛栀情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想辩解,想忏悔,或者仅仅是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呜咽。但最终,所有的声音都被堵在了喉咙深处,只剩下更深的窒息感和眼眶里无法控制的酸涩。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强迫自己将涌上来的泪意压下去。她不能激动。为了乔桉的心脏,为了乔桉用命换来的“活下去”,她不能。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在苍白的眼睑下投下两片浓重的阴影。隔绝了沈聿那令人窒息的目光,却无法隔绝胸腔里那沉重的心跳声。
咚…咚…咚…
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呼唤一个名字。
沈乔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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堡垒之外,夜色如墨,山风在陡峭的崖壁间发出永无止境的呼啸,如同无数冤魂在哭嚎。冰冷的月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勾勒出钢铁堡垒庞大而沉默的轮廓,像一头蛰伏在黑暗深渊中的巨兽。
堡垒深处,核心医疗舱的灯光恒定而柔和,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里的、沉重得令人无法呼吸的寒意。洛栀情闭着眼,身体在无菌被下僵硬地躺着,像一尊被献祭的苍白雕像。胸腔里那颗顽强跳动的心脏,成了这寂静空间里唯一的主宰,沉重而规律地敲打着命运的鼓点。
沈聿没有离开。他站在离病床几步远的阴影里,背对着她,面朝着巨大的、漆黑一片的防弹玻璃观察窗。窗外的黑暗浓得化不开,映不出任何倒影,只有他自己模糊的轮廓。他站得笔首,像一杆插在冻土里的标枪。双手插在无菌服的口袋里,肩膀的线条却绷得死紧,透出一种极力压抑的僵硬。
时间在无声的对抗中流逝。
洛栀情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不安地转动。混乱的思绪如同沸腾的泥沼,无数画面和声音碎片在其中翻滚、冲撞。精神病院冰冷的铁栅栏在眼前晃动,消毒水的刺鼻气味仿佛还萦绕在鼻端,电击带来的剧痛似乎还残留在神经末梢……然后,是乔桉。乔桉苍白却总是带着狡黠笑容的脸,乔桉挡在她身前时那瘦弱却无比坚定的背影,乔桉被强行拖走时回头望向她的、那双充满了担忧和最后一丝希望的眼睛……最后,定格在乔桉用尽最后力气推开她、嘶哑地喊出“快走”的瞬间。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极其细微的痛苦呜咽,终于从洛栀情紧闭的唇间泄露出来。她的身体无法控制地蜷缩了一下,尽管这个微小的动作立刻牵动了沉睡己久的肌肉和神经,带来一阵尖锐的酸痛。
这声呜咽,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死寂的空间里激起清晰的涟漪。
沈聿的背影几不可察地震动了一下。他没有回头,但插在口袋里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他维持着面向黑暗的姿势,仿佛那无边的夜色能吞噬掉身后传来的、承载着妹妹心跳的痛苦声音。
洛栀情死死咬住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强行将那汹涌的悲痛和灭顶的愧疚感压下去。不能激动……为了乔桉的心脏……她反复在心里默念着,如同念着某种残酷的咒语。可越是压抑,胸腔里那颗心脏的搏动就越发清晰、沉重,仿佛带着乔桉的意志,在无声地抗议着这虚伪的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沈聿终于有了动作。他没有转身,只是微微侧过头,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冰冷、平板,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像淬了冰的针:
“保持静息状态。你的生理指标显示皮质醇水平异常升高。” 他陈述着冰冷的医学数据,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仪器,“这不利于移植器官的长期稳定。”
洛栀情没有回应,也没有睁开眼睛。只有那浓密的睫毛,在惨白的灯光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如同风中挣扎的蝶翼。一滴冰冷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从紧闭的眼角悄然滑落,无声地渗入鬓角乌黑的发丝里,消失不见。
沈聿似乎捕捉到了那细微的动静。他沉默了几秒,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金属摩擦般的冷硬:
“活下去。” 他吐出这两个字,像在宣读一个冰冷的判决,“这是她付出一切换来的。你没有资格浪费。”
说完,他没有再看她一眼,径首走向气密门。厚重的门无声地滑开,又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彻底隔绝了他的身影,也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混合着审视与痛苦的气场。
医疗舱内,只剩下洛栀情一个人。不,不是一个人。还有那颗在她胸腔里,沉重地、固执地跳动着的心脏。
咚…咚…咚…
声音在寂静中无限放大,撞击着她脆弱的耳膜,也撞击着她被负罪感填满的灵魂。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管的手,冰凉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又充满痛苦迷茫的颤抖,再一次,轻轻抚上自己左胸的位置。
隔着薄薄的无菌被和病号服,那强健有力的搏动感清晰地传递到指尖。
“乔桉……” 一个破碎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指尖下,那颗心脏仿佛回应般,搏动得更加沉稳有力。
泪水,终于决堤。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苍白冰冷的脸颊肆意流淌,浸湿了鬓角的发丝和身下雪白的枕头。她不再压抑,身体因无声的哭泣而微微颤抖。巨大的悲伤和沉重的感激,如同冰冷与灼热交织的洪流,将她彻底淹没。
她活下来了。用乔桉的心脏,用乔桉的生命。
堡垒之外,山风依旧在漆黑的悬崖间尖啸。堡垒之内,承载着逝者心跳的生命,在冰冷的仪器环绕中,无声地恸哭。那沉重的心跳声,是生命的延续,是亡者的回响,也是生者永远无法挣脱的、最沉重的枷锁。活下去的资格,需要用余生去证明,去偿还。这漫长的、浸透了悲伤与责任的苏醒,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