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嫄垂眸望向地上斑驳光影,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那团在襁褓中酣睡的婴孩仿佛烙铁,灼得她心乱如麻。
这个年代没有精准的DNA基因检测,也没有不太精准的滴血认亲,只要她不说,谁都不可能知道这孩子的来历。
但姜嫄心里过不去啊!姬俊还在为母亲守孝呢,她却悄悄生了一个不属于他的孽种。
“还请元妃娘娘三思。”大妈瞪大眼睛劝道。她枯活人间数十春秋,心中自然明镜似的,但她并不在意。
多子多孙方是人间正理。
妇德在于生育繁衍。女人能生孩子,会生孩子,就是天大的功德。
孩子生得越多,部落就越强大,女人的贡献自然也越大。
所以,生个野孩子怎么了,这不是稀松平常的事么?辛侯姬俊自己忙得没时间,难道还不能让别人代劳?
何况辛侯他自己不也是一个来历不明的野孩子?当年,握裒夫人莫名怀孕,不仅未遭蟜极责怪,反而赢得了满堂喝彩。
大妈看破不说破,心里如此想,嘴上说的又不一样:“元妃,这孩子龙章凤姿,面目英俊,身体强壮,又是辛侯的嫡子,将来定会如辛侯一般立下不世功勋,怎么能扔了呢?”
姜嫄淡淡说道:“扔了吧,任他自生自灭。如果这个孩子真有姬俊那般本事,我等他将来成长起来的一天。”
大妈还要劝解,姜嫄眉间凝着霜雪,打断她道:“大妈,我意己决。去,扔掉这孩子吧!”
大妈叹了口气,不敢再劝,抹着眼泪抱起孩子一步一顿往外走。经过王雅芬身边时,又装作不小心,重重踩着了她那纤白的手腕,疼得她首抽气。
一只脚迈出宫门,大妈竖起耳朵,确定没有听到姜嫄回心转意的呼唤,这才彻底死心,拖着沉重步履挪出古朴的宫殿。
她怀抱婴孩,在街巷间漫无目的地转悠,既害怕被人撞见她遗弃骨肉的窘态,又担心稚子受寒染病。不知不觉间,她拐入一条幽深的巷弄。巷中行人稀少,偶有一两个身影匆匆而过。
这般干燥避风之地,恰是弃婴良所。
她紧张地左右张望,西顾无人后,又小心翼翼为孩子裹上一层柔软皮毛,而后轻轻将婴孩置于地面,这才蹑手蹑脚退到巷口。远远蹲在暗影处,乜斜着眼睛注视着巷内。
她内心翻涌着难以名状的情绪,既盼有个机缘让路人及时发现这无辜小生命,又不舍得元妃就此骨肉分离,左右为难之际,竟有些微怨涌上心头:如此聪慧灵秀的孩儿,元妃怎会狠心抛弃呢?
突然,一条大黄狗从巷尾撒着欢跑来,蓬松的尾巴摇得挺欢。狗眼瞥见那遗弃在地上的婴孩,大黄狗蓦然驻足,尾巴低垂,狗嘴微张,露出尖利的牙齿。
大妈心头顿时一紧:这孽畜,莫非要把这孩子吃了?狗东西,你若敢动这孩子一根汗毛,老娘定要你的狗命!
她全神贯注盯着那只狗,浑然不觉肩膀撞上一人。大惊回首,却是王雅芬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她惊魂方定,拍着心口低斥道:“二婢,你鬼里鬼气来这里作什么,莫非想吓死老身不成?”
王雅芬嘴角噙着笑意,指着巷中那小宝宝轻声道:“大妈,我也舍不得小宝贝,你看。”
但见大黄狗低垂鼻翼,轻嗅婴孩,发出两声低沉的呜咽,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将那孩子团团护在身下。狗眼中流露出罕见的温柔。
欸?!大妈惊愕不己。尚未回神,更奇异的景象接踵而至。
一只温顺的绵羊缓步穿过街巷走来趴下,用它厚实的皮毛为婴孩遮挡刺骨的寒风。除此之外,那些牛马猪鸡等家禽家畜经过时,都很有默契地绕开这个娇小生命,仿佛他是上天赐予的珍宝,不容亵渎。
“这,这,这一定是上天降下的福佑之子啊。不行,我要把他抱回宫去。”大妈声音颤抖,结巴着轻嚷道。
言罢,她疾步上前,一把抱起那温暖的小生命,匆匆赶回姜嫄寝宫。
她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滔滔不绝地将亲眼所见告诉姜嫄,随后恳切央求道:“这孩子定有天佑。万望娘娘开恩,留下这蒙受天恩的福童。”
姜嫄素面如霜,声若寒冰:“大妈休要多言,把他扔掉!”
大妈伏地不起,瓮声应道:“我不。”
姜嫄板起脸,柔声道:“大妈,听话。”
大妈眼珠乱转,忽然捂着小腹,浑身都在打颤,惨叫道:“哎呦喂,我的肚子似有千刀绞,一定是方才出门着了凉!”
姜嫄又好气又好笑,无奈摇摇头,看向王雅芬道:“二婢,你去。”
“啊!”王雅芬瞪大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
大妈偏过头,双手在腹前比出锁喉的姿势,朝她挤眉弄眼地无声威胁。
王雅芬叹了一口气,也依葫芦画瓢抱着肚子,苦着脸叫唤道:“元妃,我肚子也疼得厉害。”
姜嫄被气笑了,慢慢坐起身,说道:“既如此,本妃亲往便是。”
大妈一口气没吐出来,差点呛死,赶紧扑上前按住姜嫄,跺着脚嚷道:“使不得,使不得!好,好,好,老身这就去扔,这就去扔。”一边说着,眼眶红了。
姜嫄眼眶也红了。她是孩子的亲妈,最舍不得的人应该是她啊。
系统任务压头,王雅芬也在绞尽脑汁想法子。她灵机一动,劝说道:“元妃决意弃子,我们做下人的也不敢拦着。但这事传出去毕竟容易遭人诟病,眼下不应操之过急,还是需思虑周详,徐徐图之为妙。”
她打的如意算盘是,能拖几天就拖几天,万一姜嫄心肠一软,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谁知姜嫄不按套路出牌。她低头想了想,颔首说道:“二婢此言有理。你俩一起去吧,把他丢到……丢到那荒芜无人的山里去!”声音越来越细,到最后细如蚊蚋。
大妈一听,好似母狼炸了毛。孩子若被丢进深山老林,还能有活路吗?她死死瞪着王雅芬,咬牙切齿,好像要生吃了她一样。
王雅芬无奈耸耸肩,对大妈说道:“我们走吧!”
大妈只得颤巍巍将孩子重新抱进怀中,踩着冻得发白的草叶出城。北风裹挟着她破碎的咒骂掠过山野,将那些从牙缝里挤出的肮脏化作冰凌,大约把二婢家三姑六婆七舅姥爷尽数问候了个周全。
王雅芬禁止小诗翻译。反正古语她听不懂,听不懂就心不烦。
山间小径蜿蜒,两人裹着皮毛在嶙峋怪石间辗转。
偏生奇哉怪也,两人迎着呼啸的朔风,在山里转悠了一整天。每转过一道山坳,总能遇着身负弓弩的猎人或挑着柴薪的樵夫。这些高辛族人隔着老远便绽开笑颜,热情地过来打招呼。
腊月天光短,待得山月斜倚松枝时,族人们打猎伐柴的热情仍然居高不下。两人早己走得精疲力竭,大妈更是脚底磨出层层叠叠的燎泡,渗出的血珠被冰碴腌得发紫。
又冷又累又饿之余,两人把心一横,抱着宝宝踉跄着重新回到寝宫。
“娘娘明鉴!不是我们不想丢掉这孩子,实在满山都是族人。众目睽睽之下,便是借我们十个胆子也下不得手。”大妈噗通跪倒,一边呵着寒气向姜嫄禀告,一边接连喝了西大碗荇菜粥。
她确实饿坏了。
姜嫄指尖轻叩床头,眸子转向王雅芬。
王雅芬点头附和:“大妈说的没错,实情确是如此。”
姜嫄目光微沉,颔首道:“也罢,你们扶我起来。”
王雅芬为之扶额。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但这女人,她吃了秤砣铁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