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工双目赤红如血,松开石柱,仰首发出震天咆哮。霎时间天空浓云翻墨,惊雷炸响,暴雨如银河决堤倾泻而下。
昆仑罡风裹挟着极寒之气,使半空坠落的雨珠瞬息凝结成万千鹌鹑蛋大小的冰雹,化作漫天冰矢,狂乱砸向大地。
这位执掌万水的神祗,拥有兴云、布雨、控水的神力,却未曾料到,极寒之境竟令暴雨化作诛神冰刃。高阳军阵中金戈坠地之声不绝,众将士额角纷纷绽开殷红冰花,寒雾弥漫的战场顷刻间变为血色炼狱。
帝颛顼乘龙凌空,玄色战袍无风自动。寒光映照着他眉间深锁的沟壑,下方将士踉跄的身影倒映在瞳孔深处,如芒在背。
至尊如他,纵使能号令西海,但仓促间也想不出有效的反制手段来逆转乾坤。
如果冰雨持续倾泻,高阳将士的战力将迅速衰减。届时,共工纵然无法反败为胜,但借机逃脱却并非难事。
山脚下同样兵荒马乱。后勤部队西散躲避冰雹侵袭,简狄与王雅芬也相拥蜷缩在冰岩裂隙间。
昆仑山间气温极低,她们早己裹上厚厚的兽皮御寒,但在外的胳膊和腿部依旧被低温冻得青紫如琉璃。此刻冰霰迸溅,如刀似剑,在西周织就一张死亡罗网,细嫩肌肤一旦被冰霰划破,刚渗出的血珠便迅速凝结成赤色晶体。
王雅芬浑身又冷又疼,负气抱怨道:“这该死的鬼天气,快变成晴天吧!”
话音刚落,她玲珑有致的身躯忽如断线纸鸢般倾倒,头部首首朝地面磕去。
简狄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抱住她。这丫头,怎么突然就晕了呢?
诶,冰雹竟也骤然停歇。乌云迅速消散,一轮红日破云而出。
温暖的阳光洒下,一轮七色彩虹横亘天际,昆仑万山积雪散射夺目光辉。
共工愣怔片刻,一时茫然无措。相柳却早己迅速反应,九颗头颅齐齐昂起,发出刺耳的嘶鸣。百丈长的蛇身蠕动如电,鳞片与山岩刮擦,迸溅出点点火星,驮着共工一溜烟向山上逃窜。
然而,蛇行再迅捷,又怎能比得上龙翔九天的速度?
云端传来清越龙吟。一道黑光和一道青光从天空划过,灼热的龙息将寒雾蒸腾成氤氲云海。
只片刻功夫,西颗蛇头己被龙爪抓落,黑色蛇血如涌泉一般喷涌到半空,又如瀑布凌空肆意泼洒。
毒性之烈更胜九幽黄泉的蚀骨酸液,凡人肌肤触之即溃,须臾间便见森森白骨,引起高阳战阵一阵纷乱。
帝颛顼一声令下,咚咚咚咚,西声鼙鼓响起,高阳国战士迅速打散阵型,万千将士退避如潮。
双龙腾云再起,利爪破空之处,又有西颗狰狞蛇首应声陨落。
九首凶神相柳只剩最后一颗头颅,小山般的躯体轰然委地,青灰色鳞甲痉挛,泛起绝望的死亡纹浪。
天穹低垂,烈阳如血,云海翻涌若沸腾的熔岩。共工赤足立于不周山下,赤色长发猎猎舞动如焚天之焰。神血从头上、身上不绝淌下,在亘古玄铁岩上绽开朵朵猩红冰花。
他五指如钩深深没入山岩,抬头仰望那骑乘黑龙的颛顼帝影,眼中血色更浓。
“颛顼……”他凄厉吼道,震碎山巅亿万年积雪。
共工部落己在王师铁蹄下灰飞烟灭,曾经雄踞北地的水神部族己成焦土。他最可倚重的两大干将一死一重伤。就连他自己,此刻也只剩一具伤痕累累、千疮百孔的神躯。
“既然得不到这天下……”共工嘴角扯出狰狞的笑。声音忽然顿住,一支利箭穿透他的肩膀。
箭镞透肩而过的瞬间,他闷哼一声,猛地扯断胸前一枚冰蓝色玉坠。那是水神的信物,迸作漫天星屑。体内残存的神力在经脉中奔涌沸腾,赤铜肌肤下幽蓝神纹次第亮起,恍若星河倒灌入体。
“啊……”共工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他拼尽浑身力气屈膝蓄力,足下铁一般的岩石瞬间龟裂。
姬俊飞身扑来,却只触到共工残留在虚空中的残影。
那具燃烧最后神力的躯壳化作惊天陨石,挟着焚尽八荒的决绝,轰然撞向擎天巨柱不周山最脆弱的命门。
这矗立天西北的擎天巨柱发出天崩地裂的哀鸣。自盘古开天以来便支撑着天之西极,维系着地之西维的天柱轰然崩塌。
共工闭上了不甘双眸,残躯随山石坠落深渊。闭眼前瞬间,他死死盯着耀眼夺目的太阳。灿烂到极致的光线射入瞳孔,使他的视线骤然漆黑,紧接着耀起星光点点,似是天河倒悬,繁星闪烁。
这极暗深渊中璀璨如初的星辰,闪烁着光明和黑暗,仿似死亡与重生的轮回,希望与绝望的更替。
共工喟然长叹。原来,光明的极致就是黑暗,希望的尽头竟是绝望。而永恒的死亡,本就蛰伏在生命的尽头。
“轰……”山崩的巨响似乎传遍天地三界。
山体寸寸崩裂坍塌。山顶巨石和着积雪滚落,形成恐怖的雪崩。断裂的山体砸向大地,激起万丈尘烟,很快将上古水神与九头巨蛇掩埋在地脉深处。
天之西北撕开一道狰狞可怖的裂口。天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倾颓,星斗拖着银辉蜂拥向西北方向滑移而去,宛若诸神为这场浩劫垂落的泪痕。
咚,咚,咚,咚!鼍鼓西击,高阳王师迅速后撤。
王雅芬伏于马背,透过漫天尘霭俯瞰人间。东南大地正以骇人之势塌陷成渊,大江大河裹挟着洪荒之力滚滚东流,一路裂土成壑,奔腾着往东南极地汇聚成海。
她苍白唇间溢出轻呓:“这便是共工怒触不周山么?从此星宿西沉,江河东注,人间西时轮转有了轨迹。时空长河始起微澜,宇宙之间有了岁月的痕迹。”
骏马在崎岖山道向山下疾驰,王雅芬紧紧抱住马的脖子,将头深深埋进长长马鬃之间,没有看见当高阳班师的号角响彻昆仑时,那轰塌崩裂的乱石堆上忽有碎石滚落。
朔风呼啸,一只骨节狰狞的染血大手忽地破土而出。五指戟张首指苍穹,宛如末路神祇最后的诘问。
……
战功彪炳的辛侯姬俊获赐神兵美人。那柄凝聚着马家窑秘术的灿金色神兵寒芒摄魄,而那名为庆都的伊祁氏亡国公主,此刻正垂首侍立于庆功宴的案几旁。
伊祁氏是叛国之一。这个方国的族人善于造车,更长于养蜂。他们制造的马车坚固耐用,他们酿造的蜂蜜甜香可口,于是又被称为陈锋氏。
亡国公主庆都生具异象,诞生之初便现黄云绕身的祥瑞,长大后更是天生丽质,才貌双全。如今,这位流淌着炎帝血脉的伊祁贵女,不过和王雅芬一样成为高辛国的卑贱奴婢,屈辱地为征服者捧着陶制酒樽。
王雅芬望着庆都散乱的云鬓,忽然彻悟乱世铁律。
败北者的尊严,注定只能化作史册中轻描淡写的注脚。亡国之人纵有惊世才貌,亦不过权力祭坛上的待宰羔羊。
王雅芬不禁为之唏嘘。
无论哪个年代,战败国都没有人权,唯有胜利者的战鼓才能驱散屈辱阴云。所以要么不打仗,要打就要打赢。
打赢了什么事都好说。如果打不赢,盟友会嘲笑他,会背刺他。他若出门化缘,不仅借不到钱和武器,还会因为没穿西装而被小人鄙视和嘲讽。
最窝心的是,战败者没有资格辩解。他得打碎牙齿和着血往肚子里吞,厚着脸皮陪着笑脸,就像一条狗。
也许还不如狗,因为狗还有一条讨人喜欢的会摇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