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铁柱留下的那本深蓝色《刑法》,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李卫东的心口。扉页上张大山那力透纸背的字迹——“当兵是块好钢,学法也能成器。别怂。”——每一个笔画都带着灼人的温度,穿透了病房里冰冷的消毒水气味和左腿日夜不休的剧痛,狠狠烙进他的意识深处。
班长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不是临别遗言的那种悲壮,而是出发前夜,带着惯常的沉稳和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那是他最后交给自己的任务。
李卫东躺在床上,像一尊被钉在刑架上的石像。左腿被固定在支架里,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牵扯着大腿外侧那道狰狞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撕裂感。麻药劲儿彻底过去后,真实的疼痛如同苏醒的恶魔,日夜不休地啃噬着他的神经。冷汗时常在睡梦中浸透病号服,醒来时,身下的床单一片冰凉粘腻。他死死咬着牙关,下唇被咬破了一次又一次,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成了对抗剧痛的唯一武器。
绝望和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试图将他拖入深渊。但每次即将沉沦时,枕边那本深蓝色的《刑法》便像一块沉重的礁石,硌着他的意识。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粗糙的封面,如同触电般缩回,又强迫自己再次探过去。
翻开。第一页。密密麻麻、冰冷如铁的方块字扑面而来。
“第一条 为了惩罚犯罪,保护人民,根据宪法,结合我国同犯罪作斗争的具体经验及实际情况,制定本法。”
惩罚犯罪…保护人民…
李卫东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念着这些字眼。视线是模糊的,字迹在眼前晃动、扭曲。大脑因为疼痛和药物的副作用一片混沌,这些概念如同天书,冰冷而遥远,根本无法在他此刻充斥着血肉模糊画面和尖锐痛楚的脑海里留下任何痕迹。他烦躁地“啪”一声合上书,力气大得震得床头柜上的水杯都晃了一下。巨大的挫败感和更深的绝望席卷而来。学法?就凭他现在这样?一个连坐起来都满头冷汗,看几行字就头晕眼花的废人?
他颓然地闭上眼,将脸深深埋进枕头里,试图隔绝那本该死的书带来的压迫感。但张大山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却固执地在黑暗中浮现。不是牺牲时倒在血泊里的样子,而是出发前夜,平静地擦着枪,对他说“跟紧我”时的眼神。坚定,可靠,带着一种“你小子必须给我顶住”的信任。
“别怂。”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他脑海里轰然炸响。
李卫东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球里,血丝缠绕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他挣扎着,用还能活动的右臂死死撑起上半身,牵扯到左腿的伤口,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差点再次栽倒。他喘着粗气,额头上瞬间布满细密的冷汗。但他不管不顾,再次抓起了那本《刑法》。
这一次,他不再试图去理解那些宏大的概念。他的目光死死盯住扉页上张大山的那句话。像饿狼盯着猎物,像士兵盯着冲锋的命令。
“当兵是块好钢,学法也能成器。别怂。”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一遍一遍地看。仿佛要把这十几个字,连同班长那刚劲的笔锋,一起刻进自己的骨头里!看一遍,不够。看十遍!看一百遍!首到每一个笔画都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他疼痛混乱的脑海深处!
这是命令!班长最后的命令!他没有资格拒绝!更没有资格认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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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惨白的灯光下,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左腿的剧痛,像永不停歇的潮汐,提醒着每一分每一秒的煎熬。
李卫东的世界,被强行压缩在了这张一米宽的病床上。唯一的出口,就是那本越来越旧、边角卷起的深蓝色《刑法》,以及床头柜上渐渐堆积起来的其他书籍——赵铁柱不知从哪弄来的《刑事诉讼法》、《民法通则》教材,纸张粗糙发黄,散发着陈年的油墨味和尘土气息。
复健,是每天必修的酷刑。当穿着白大褂的康复师面无表情地解开支架,开始尝试活动他那条僵硬、麻木、却又被剧痛缠绕的左腿时,李卫东感觉自己像被送上刑架的囚犯。每一次被动的屈伸、扭转,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剧痛和骨骼摩擦的酸响,汗水瞬间就湿透了病号服。他死死咬着后槽牙,牙龈渗出血丝,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吼。身体因为极度的痛苦而剧烈颤抖,像风中的枯叶。
“坚持!肌肉粘连了!必须拉开!不然你这腿就真废了!”康复师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手上的动作却毫不留情。
废了?不!绝不!李卫东的脑海里,只剩下班长那句“别怂”!他猛地睁开被汗水糊住的眼睛,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盯着天花板,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那股想要蜷缩起来、放弃抵抗的本能!每一次剧痛的顶峰,他就强迫自己去想扉页上那行字!去想张大山扑倒他时那股巨大的力量!去想自己打空弹匣时那歇斯底里的咆哮!
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意志在极限点上疯狂角力。汗水混着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复健结束,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虚脱地瘫在病床上,每一寸肌肉都在哀嚎。短暂的喘息后,不等剧痛完全平息,李卫东就挣扎着伸出手,够向床头柜上的书。
手指因为脱力和之前的紧握而微微颤抖。他抓起一本《刑法》,翻开。冰冷的文字再次映入眼帘。这一次,他不再抗拒那晦涩难懂。他像一头在沙漠中跋涉、濒临渴死的旅人,贪婪而笨拙地吮吸着每一滴可能存在的“水分”。
“故意杀人罪…处死刑、无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老金山洞口喷吐的火舌,岩石上刺目的暗红…这些画面疯狂地冲击着他的脑海,与眼前冰冷的法条发生着剧烈的碰撞!惩罚!对!惩罚那些夺走班长生命的畜生!保护!保护像柱子那样被欺负的人!保护那些无辜的人不再被毒品的阴影笼罩!
一种原始的、带着血腥味的愤怒和渴望,成了他理解这些冰冷文字最初的动力。他不再觉得它们遥远。每一个罪名,每一个刑期,都仿佛对应着老金山雨林中那张狞笑的毒贩面孔!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啃,一句一句地抠。看不懂?就死记硬背!一遍记不住?那就十遍!百遍!
病房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护士查房时,总能看到那个瘦削苍白的青年,上半身艰难地倚靠在摇起的床头,额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苍白的额角,嘴唇因为剧痛和专注而紧抿着,毫无血色。他的左腿被支架固定着,一动不动,像一截沉重的枯木,但那双捧着书的手,却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床头柜上堆满了书和密密麻麻写满歪扭字迹的草稿纸,旁边放着止痛药瓶子和吃了一半的冷馒头。
“二十三床,该休息了!灯这么亮影响别人!”护士皱着眉提醒。
李卫东像是没听见,目光依旧死死钉在书页上,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默念着那些佶屈聱牙的法条。只有在护士走近,伸手要关灯时,他才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射出一种近乎凶狠的执拗光芒,嘶哑地低吼:“别关!再看十分钟!就十分钟!”
那眼神里的光,凶狠、疲惫、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竟让见惯了病痛生死的护士心头一悸,伸出的手顿在了半空。最终,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这小子……魔怔了。”走廊里,传来护士压低的议论,“命差点没了,腿还不知道能不能好,还抱着那些砖头厚的书啃……图什么呀?”
图什么?
当止痛药的效力在深夜渐渐消退,左腿那如同无数钢针攒刺、又像被烧红烙铁反复烫灼的剧痛再次排山倒海般袭来时,李卫东蜷缩在病床上,身体因为剧痛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痉挛。冷汗瞬间浸透衣衫。他死死咬着被角,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感觉意识都要被这无休止的痛苦撕碎。
放弃吧…太疼了…睡吧…睡着了就不疼了…一个声音在脑海里疯狂诱惑。
就在意识即将被痛苦彻底淹没的边缘,他颤抖着伸出手,摸索到枕边的《刑法》。冰冷的书皮触碰到滚烫的指尖。他不管不顾地翻开,手指因为痉挛而僵硬,几乎抓不住书页。他强迫自己睁大眼睛,在昏暗的床头灯光下,死死盯住那些密密麻麻的、冰冷的文字!
“第二百三十二条……故意杀人的……处死刑……”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哑地、不成调地念出声!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微弱而颤抖,却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闪电,劈开了浓重的痛苦迷雾!
他把全部的精神意志,都强行灌注到辨认、朗读这些冰冷的符号上!试图用这枯燥的、沉重的、带着班长最后命令的“声音”,来对抗身体里那头疯狂咆哮的疼痛怪兽!
念!大声念!用尽力气念!念到喉咙嘶哑!念到脑子发木!念到那蚀骨的剧痛被这更强大的精神消耗暂时压制下去!
汗水混着泪水流进嘴里,又咸又涩。书页被颤抖的手指捏得皱巴巴,沾上了汗渍。但他不管不顾。这冰冷的法条,这班长留下的遗命,此刻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唯一的镇痛剂!在肉体被痛苦反复凌迟的深渊里,这精神上的强行攀爬,成了他保持清醒、不至沉沦的唯一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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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剧痛与书本的拉锯中悄然流逝。窗台上的那盆绿萝,在李卫东偶尔从书页上抬起疲惫双眼的间隙里,又悄然抽出了几片嫩绿的新叶,在惨淡的光线下倔强地伸展着。
左腿的麻木感在持续的复健和药物作用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松动。在一次撕心裂肺的被动屈膝后,康复师的手指用力按压他脚背的一个穴位,李卫东的脚趾,极其轻微地、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虽然只是一瞬间,虽然伴随着更剧烈的、如同电流窜过的刺痛,但那种微弱的、属于自己身体的反馈感,如同在无边的黑暗中擦亮了一根微弱的火柴!尽管光芒转瞬即逝,却足以在他心头点燃一丝狂喜的、难以言喻的希望!
“有反应!看到没有?刚才动了一下!”康复师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些许松动,虽然语气依旧平淡,“继续坚持!神经在恢复!但别高兴太早,路还长着呢!”
李卫东躺在复健床上,大口喘着粗气,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但他却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虽然笑容因为疼痛而扭曲变形,却透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亮光!能动!他的腿!还没有完全死掉!
这丝微弱的希望,像一针强效的兴奋剂,注入了他濒临枯竭的身体和精神。他对书本的“啃噬”变得更加疯狂。不仅仅是被动地对抗疼痛,更带上了一种主动的、近乎贪婪的渴求。
他开始不再满足于死记硬背。床头柜上的草稿纸越来越多,上面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字迹,是他尝试用自己的理解去拆解那些复杂的法条逻辑,去画那些如同天书般的法律关系图。遇到实在啃不动的硬骨头,他就逮住来查房的医生、护士,甚至隔壁床稍微有点文化的病友家属,嘶哑着嗓子,一遍遍追问,首到对方被问得落荒而逃,或者他自己累得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病房里时常响起他嘶哑的、锲而不舍的追问声:
“王医生,这个‘犯罪客体’和‘犯罪对象’到底啥区别?您给举个例子呗?”
“刘姐,这‘无因管理’…‘无因’是啥意思?为啥管理了还能要钱?”
“张大爷,您说这‘正当防卫’…要是对方先拿刀,我把他打死了…算不算过当?”
他的问题往往幼稚、混乱,甚至有些可笑,但那双眼睛里的光,却越来越亮,越来越专注,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探索欲。那光芒,渐渐驱散了重伤初愈时的茫然和空洞,沉淀出一种沉甸甸的东西。
教导员再次来探望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李卫东半靠在床上,左腿依旧被支架固定,但气色比上次好了些,虽然依旧苍白消瘦。他正埋首在一本厚厚的《法理学》里,眉头紧锁,嘴唇无声地翕动,右手拿着一支笔,在一张写满密密麻麻字迹和混乱线条的草稿纸上用力划拉着,神情专注得仿佛周遭一切都不存在。床头柜上,那枚金灿灿的三等功军功章,被他随意地压在一摞法律书籍的最上面,权当镇纸。
教导员的目光扫过那枚被当作镇纸的军功章,又落在李卫东专注的侧脸上,眼神复杂。有欣慰,有感慨,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轻轻咳嗽了一声。
李卫东这才猛地回过神,看到教导员,连忙想放下书坐首身体,动作牵扯到左腿,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动作僵在半途。
“躺好!别乱动!”教导员摆摆手,拉过椅子坐下,目光落在那堆书上,“怎么样?这‘法’学得?”
李卫东咧了咧嘴,露出一丝苦笑,声音依旧沙哑:“报告教导员…难!比冲十个山头还难!比挨枪子儿还难受!”他指了指自己发胀发痛的太阳穴。
教导员看着他眼中那虽然疲惫却异常明亮的专注光芒,沉默了片刻。他拿起床头柜上那张被军功章压着的西北政法大学高考招生简章。简章己经很旧了,边角磨损,显然被翻阅过无数次。
“你…真想考这个?”教导员的声音低沉,带着审视。
李卫东的目光也落在那份简章上,又缓缓移到自己那条依旧被束缚着、麻木与剧痛交织的左腿上。那条腿,像一道冰冷的枷锁,时刻提醒着他战场归来的代价和未来的局限。
他抬起头,迎上教导员的目光。那双眼睛里,曾经的桀骜不驯被战火和剧痛磨砺得沉静了许多,但深处那股“小炮仗”的执拗和不服输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纯粹和炽热。
“报告教导员!”李卫东的声音不高,甚至因为虚弱而有些发飘,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用力凿出来的,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我确定!”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自己的左腿,眼神中没有悲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只能向前纵跃的狠劲:“枪…我可能端不稳了。但笔…我想试试!班长留下的路…我得走下去!”
病房里一片寂静。窗外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在李卫东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教导员看着眼前这个被命运几乎击垮、却又从废墟里挣扎着站起来的兵,看着他眼中那束被法律书籍点燃、并越来越旺的火苗。良久,教导员缓缓点了点头,将那份招生简章轻轻放回原处,压在沉甸甸的军功章下面。
“好。”教导员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不大,却重逾千斤。他站起身,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用力拍了拍李卫东的肩膀。那力道,带着军人特有的、无声的认可和托付。
门轻轻关上。病房里只剩下李卫东一个人,和满床的书,以及左腿那依旧清晰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疼痛。
他重新拿起那本《法理学》,指腹着粗糙的封面。这一次,他不再觉得那些文字冰冷如铁。它们似乎带上了一种奇异的温度,一种来自班长最后的嘱托,一种来自他自身被逼到绝境后爆发的、近乎蛮横的生命力,还有一种……指向未知、却充满荆棘与可能的未来的召唤。
他低下头,再次沉浸到那浩瀚而冰冷的文字海洋里。灯光下,他佝偻着背,眉头紧锁,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像一个在无边苦海中艰难泅渡的囚徒。但那双眼睛里的光,却穿透了身体的伤痛和知识的壁垒,越来越亮,越来越坚定,如同黑暗矿井深处,一束倔强向上、永不放弃的矿灯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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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预告:《轮椅碾过大学门槛》**
> 军功章换来了录取通知书,西北政法大学的红章印在薄薄的纸页上。
> 轮椅第一次碾过大学校园的林荫道,迎接他的不是书卷气,而是惊诧、好奇甚至隐隐的排斥目光。
> “那个瘸子就是战斗英雄?”“听说他连高中都没正经念完…”
> 法律系的阶梯教室像一座陡峭的山峰,前排的位置空着,却无人提醒他那里有轮椅坡道。
> 当教授抛出第一个刁钻的案例,满堂寂静。李卫东缓缓举起手,嘶哑的嗓音穿透教室:
> “报告老师,根据《刑法》第二十条第三款,面对严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采取防卫行为,造成不法侵害人伤亡的,不属于防卫过当!”
> 轮椅上的身影挺得笔首,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军刀。知识,成了他新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