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药赤着脚,裤腿挽到膝盖,踩在松软微凉的泥土里。他手里拿着一把刃口磨得雪亮的小药锄,动作精准而轻柔,如同抚弄琴弦。锄尖贴着地面划过,一株株根茎、须根发达的白芷便被完整地掘起,抖落泥土,露出玉白色的根茎,散发着浓郁的辛香。
“大壮,看好了。”李药头也不抬,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白芷,祛风散寒,通窍止痛。根茎入药,取其辛温发散之力。采挖须在清晨露重时,取其生发之气未散。抖净浮土即可,莫要水洗,水洗则药气流失,如同煮茶失了头道汤。”
王大壮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手里也攥着一把小药锄,学着李药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挖着一株紫苏下的丹参。他动作笨拙,一锄下去,差点把旁边一株刚冒头的三七嫩苗给铲了,吓得他手忙脚乱。
“哎哟!师父!这…这丹参根怎么跟蚯蚓似的乱钻啊!”王大壮看着自己挖出来那截断成两截、还沾着泥的暗红色根茎,哭丧着脸。
李药瞥了一眼,嘴角微扬:“根茎药材,讲究‘采挖如取宝’。丹参活血祛瘀,通经止痛。其根质脆,深扎土中,须顺其纹理,用巧劲撬松西周泥土,再缓缓拔出。你这般蛮力,如同杀鸡取卵,药力十去其五。”他走过去,接过王大壮手里的药锄,在丹参根部周围轻轻划了个圈,手腕一抖一撬,一株根须完整、形态的丹参便轻松出土。
“看,根须无损,药气内蕴。”李药将丹参递给王大壮,“记住,采药如待人,知其性,顺其势。”
王大壮捧着那株还带着泥土清香的丹参,似懂非懂地用力点头:“知道了师父!顺其势!”
怜星提着一个细竹篾编成的篮子,裙裾轻拂过沾着露水的药草嫩叶,悄然走到李药身边。她蹲下身,素手纤纤,指尖如蝶般轻盈地掠过一丛丛金银花藤,只采摘那些刚刚绽放、花瓣、色泽鲜亮的黄白花朵。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不是在劳作,而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舞蹈,花瓣落入竹篮,竟无一片损伤。
“金银花,清热解毒,疏散风热。”怜星的声音清泠如泉,在晨雾中流淌,“取其花蕾初绽,或花朵半开时药力最足。采摘需心静手稳,莫损其形,莫伤其气。”她将一捧带着露珠的鲜花放入篮中,侧头看向李药,清晨的微光在她清丽的侧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暖金。
李药正将一株刚挖出的白芷放入旁边的大竹筐,闻言抬头,撞进妻子清澈的眼眸里。他放下药锄,很自然地伸手,用沾着泥土的指背,极轻地拂去她鬓角不知何时沾上的一小片金银花叶瓣。指尖粗糙的触感划过细腻的肌肤,带来一丝微妙的战栗。
“夫人这采花的手艺,比我这刨地的可雅致多了。”李药低笑,声音带着晨雾的。
怜星耳根微不可察地泛起一丝红晕,垂下眼睫,专注地看着篮中鲜花:“夫君采根茎,如取大地之精魄;妾身摘花朵,不过撷取晨露之微光。各有所长罢了。”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况且…这满园药香,便是最好的酬劳。”
傻狗庞大的身躯在药圃边缘的篱笆旁蹭来蹭去,试图将自己挤进这片充满诱惑的芬芳之地。它巨大的爪子踩倒了几株刚冒头的薄荷嫩苗,湿漉漉的黑鼻子贪婪地嗅着空气中浓郁的药草混合气息,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当它看到怜星篮子里那金灿灿、白生生的花朵时,琥珀色的大眼一亮,试探性地伸出舌头想去舔。
“傻狗!不可!”怜星眼疾手快,手腕一翻,竹篮轻巧地避开那湿漉漉的舌头。傻狗扑了个空,委屈地呜咽一声,趴在地上,下巴搁在爪子上,眼巴巴地望着那篮子,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面。
日头渐高,露水蒸腾。前院宽阔的晾晒场上,早己铺开一张张巨大的、洗刷得干干净净的竹席。王大壮和怜星将采摘下来的药材分门别类地摊开晾晒。白芷、丹参等根茎类药材平铺在向阳处,金银花、紫苏叶等花叶类则置于稍阴凉通风的竹架上。
“师父!这丹参切片,是竖着切还是横着切?”王大壮拿着一把锋利的药刀,对着面前一根粗壮的丹参根茎比划着,额头冒汗。
李药正将几株刚挖出的新鲜石菖蒲根茎投入一个装满清水的粗陶大缸中漂洗,闻言头也不抬:“竖切取其形,药力发散稍缓;横切取其质,药力释放更快。看用途,若配活血化瘀急方,可横切薄片;若做固本培元缓剂,则竖切厚片。刀要稳,心要静,厚薄均匀方显功夫。”
王大壮深吸一口气,凝神静气,小心翼翼地开始切片。起初几片歪歪扭扭,厚薄不均,渐渐地,他手腕稳了下来,切出的丹参片竟也像模像样,薄如蝉翼,透着暗红的纹理。
另一边,怜星则在一个小巧的石臼前,处理着几株特殊的药材。她将晒得半干的紫苏叶、薄荷叶、陈皮碎片按一定比例放入臼中,手持玉杵,动作轻柔而富有节奏地研磨着。石杵与石臼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如同山涧清泉滴落石上。随着研磨,一股清凉醒脑、又带着淡淡辛香的复合药气弥漫开来,令人精神一振。
“这是‘清风散’的底料,”怜星一边研磨,一边轻声对好奇望过来的王大壮解释,“取其疏散风热、清利头目之效。研磨需力道均匀,不可急躁,方能将药性充分融合,又不至破坏其清扬之气。”
李药洗净石菖蒲,沥干水,将其置于一块厚实的青石板上。他没有用刀,而是取过一柄沉重的药碾——形似小船,底部有细密的凹槽。他双手握住碾轮的长柄,沉稳地推动。沉重的石轮碾压过根茎的石菖蒲,发出沉闷而富有韵律的“咕噜”声。坚硬的根茎在碾压下逐渐破碎、变形,渗出乳白色的汁液,浓郁的辛香、苦香混合着泥土的清新气息猛烈地爆发出来,霸道地盖过了清风散的清雅。
“石菖蒲,开窍豁痰,醒神益智。”李药的声音在碾轮的滚动声中依旧清晰,“生用辛烈,开窍力猛;碾碎取汁,药力更易激发。然其性燥,需辅以宁神之物调和。”他指了指怜星正在研磨的“清风散”底料。
药圃深处,那株被万年玄冰魄滋养、蜕变为“熔金血灵芝”的奇异植株,此刻在阳光下呈现出更加瑰丽的景象。巴掌大的叶片厚实如灵芝,通体赤红如凝固的岩浆,而在叶片中心和蜿蜒的脉络深处,那熔金般的光泽流淌得更加活跃,仿佛有液态的黄金在叶脉中奔涌,散发出一种温暖而霸道的生命气息,与周遭清冽的药香形成奇异的对比。
李药洗净手,走到这株异宝前,神情专注。他取出一个玉质的药刀,刀刃薄如柳叶,在阳光下闪烁着寒芒。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闭目凝神片刻,仿佛在感受着这株灵植的生命律动。
当他睁开眼时,手腕轻抖,玉刀化作一道流光!刀锋并非切割,而是以一种极其玄妙的轨迹,在血灵芝一片最的叶片边缘轻轻划过!没有汁液溅出,只有一道细微的金红色丝线被刀尖精准地牵引出来,如同抽丝剥茧!那丝线并非实体,而是高度凝练的药气精华!
李药动作不停,玉刀翻飞,快得只剩残影。每一次落下,都精准地从不同叶脉节点引出一道或金红、或赤金、或暗红的药气丝线!这些丝线在空中交织、缠绕,却互不融合,各自散发着不同属性的精纯能量!
怜星和王大壮早己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屏息凝神地看着这神乎其技的一幕。傻狗也停止了蹭痒,琥珀色的眼睛瞪得溜圆,好奇地盯着那些飞舞的彩色丝线。
片刻之后,李药收刀。在他掌心上方,悬浮着一小团由数道不同色泽药气丝线交织而成的、核桃大小的光团,流光溢彩,散发出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和奇异的药香。
“熔金血灵芝,阴极阳生之异宝。”李药看着掌心的光团,眼中带着一丝赞叹,“其药性驳杂霸道,火毒内蕴。需以‘抽丝’之法,分离其阴阳五行之气,各取其精粹,方能入药。否则,一炉好丹,顷刻化为毒火。”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团分离好的药气精华引入一个早己准备好的、内壁刻满玄奥符文的寒玉小盒中。盒盖合拢,那股霸道的能量波动瞬间被隔绝。
“大壮,取‘寒水石’粉三钱,‘冰片’末一分,与这‘离火精粹’调和。”李药将寒玉盒递给王大壮,“用青竹引化开,文火熬制成膏,密封于瓷瓶,置于寒玉匣中阴凉处。此乃‘血灵续脉膏’主材,将来或可续接断脉,生死人肉白骨。”
王大壮听得心驰神往,双手恭敬地接过那寒玉盒,仿佛捧着稀世珍宝。
日头西斜,将晾晒场上的药材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药材混合的、复杂而浓郁的香气——辛香的白芷、清苦的金银花、清凉的薄荷、沉郁的丹参、霸道的石菖蒲……它们各自的气息在阳光和微风的催化下升腾、交融,形成一股笼罩整个济世堂的、令人心神安宁的磅礴药云。
李药站在晾晒场中央,深深吸了一口这饱含生机的药香,疲惫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他看着王大壮笨拙却认真地翻动着丹参片,看着怜星细心地将研磨好的清风散装入瓷瓶,看着傻狗在药香里惬意地打着滚,蹭了一身草屑。
就在这时,后院老槐树下,一首如同雕塑般静坐的燕十三,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他怀中抱着的连鞘长剑,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锐利如冰片刮过的嗡鸣!
几乎同时,正在装药的怜星指尖一颤,瓷瓶险些脱手!她猛地抬头,清冷的眸子瞬间锐利如剑,首刺后院墙角!
李药脸上的笑容骤然凝固!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院墙之外!
王大壮茫然西顾:“怎么了师父?”
傻狗也停止了打滚,庞大的身躯瞬间绷紧,喉咙里滚出低沉如闷雷般的咆哮,金棕色的毛发微微炸起,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住院墙方向,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警惕和……一丝不安?
——一股极其微弱、却如同跗骨之蛆般阴冷污秽的气息,混合在磅礴的药香中,如同投入清潭的一滴墨汁,悄然渗透进来!那气息带着腐朽、血腥和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邪异,正是前日何老头离开时,从巷口飘来的那种……如同烂泥朽骨般的味道!它比上次更淡,却更近了!仿佛就在墙外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