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鸡还没报晓,一层湿漉漉的青灰雾霭罩着七侠镇的屋檐巷陌。济世堂刚卸下门板,草木清气便裹挟着浸透山夜的石板寒气涌了进来。李药打着哈欠拨了拨檐下的铜风铃,铃声撞破晨雾,惊得隔壁杏树上两只灰雀扑棱棱飞走了。怜星捧着白瓷小盅,正细嗅着昨日新调的金盏安神散,雾气在长睫上凝出细小的水珠。后院里隐隐传来几不可闻的金属刮擦声,快而锐利,是燕十三在用细布沾水擦拭剑锋凹槽。
“咣当!”
前堂门槛仿佛被一只蛮牛顶了进来!一个火红的身影撞在门框上,又狼狈地弹回,差点跌坐在门槛外的青石板上。晨光勾勒出郭芙蓉龇牙咧嘴的轮廓,她左手抱着肘弯,右腿别扭地拖在身后,嘴里“嘶嘶”地抽着冷气。绣着海棠花的劲装肩膀被撕裂了老大一条口子,露出皮肉上一大片狰狞的紫黑淤青,右腿膝盖处的裤子磨破了,血迹洇湿了布料,沾染着尘土草屑。一头精心编好的小辫也散了架,几缕头发汗津津地贴在额角。
“李…李神医!江湖救急啊!”郭芙蓉嗓子又尖又亮,带着夸张的哭腔,一张脸皱得跟包子褶似的。
她话音还没落,一道青影快得几乎拖出残像,从巷子口飘到了济世堂门口,堪堪扶住了郭芙蓉另一侧摇摇欲坠的胳膊。白展堂那张平日里能掐出油光的俊脸此刻拧成了麻花,气急败坏又压着嗓子:“我的姑奶奶哟!大清早的嚎什么丧!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半夜翻人家镖局墙头,被看门狗撵着摔个倒栽葱啊?丢死人了!”
“谁被狗撵了?白展堂你个死跑堂的嘴抹砒霜了啊?”郭芙蓉痛得倒抽气还不忘反唇相讥,“老娘那叫深入敌后刺探情报!要不是为了替咱同福摸清‘镇威镖局’那趟暗镖的猫腻,我能着了那姓马的破埋伏?摔跤?我这是光荣负伤!”
“拉倒吧你!还光荣负伤?我看是光荣翻车!就你那三脚猫的轻功,翻个墙都比秤砣还沉!人家马大镖头都睡了仨时辰了!你就不能学学掌柜的,动动脑子?非得动胳膊动腿?……”
两人一个龇牙咧嘴抱着伤臂伤腿叫唤,一个扶着人嘴上跟连珠炮似的叭叭叭叭,唾沫星子乱飞。平日里同福客栈里鸡飞狗跳的说书场景,完美复刻到了济世堂门口。
李药无奈地揉了揉被郭大侠女那嗓子嚎得嗡嗡作响的耳朵,顺手把怜星手里那盅快被吵散药气的金盏安神散接了过去,免得白白糟蹋了药材。
“大壮,取金疮药酒三号罐子,再拿卷新布来。二位,同福的官司挪步堂内再断可好?”李药侧身让开门户,做了个请的手势,语调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寸。
济世堂的门如同分割线,郭芙蓉一瘸一拐迈进门槛,那中气十足的嚷嚷瞬间收了个七八分,仿佛踏入此地天然自带了三分对药香的敬畏。王大壮立刻端来了乌沉沉的药酒罐子、干净白布和温水盆。
郭芙蓉乖乖在条凳上坐下,一边任由王大壮卷起她沾血磨破的裤腿,露出血肉模糊、砂石嵌入的膝盖;一边龇着牙还不忘指着白展堂小声控诉:“看见没?见红了吧?还说没埋伏?姓马的镖头忒不地道,养那么大一狼犬拴墙角阴影里!要不是老娘警觉…”
白展堂翻了个白眼,却没像刚才那般怼回去,反而皱紧眉头死死盯着那狰狞的伤口,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从怀里掏出块干净的汗巾,浸透了温水,小心翼翼地想帮郭芙蓉擦掉伤口周围的泥污草屑。
“轻点儿!嘶!白展堂你想谋杀啊?”郭芙蓉疼得身子一缩。
“闭嘴!忍着!”白展堂手上动作却更轻了,嘴上依旧不饶人,“没见过这么笨的贼!下次再翻墙叫我!老白教你什么才叫踏雪无痕、来去无…哎哟!”他话没说完,被郭芙蓉那只没受伤的右手狠狠掐在了腰间上,疼得他自己倒抽一口冷气,俊脸扭曲。
“再提‘贼’字我掐死你!”郭芙蓉压低声音恶狠狠威胁。两人隔着条凳又开始一阵无声的龇牙咧嘴与眼神杀气的交锋。
李药看得好笑,接过王大壮递来的药酒罐子,掀开盖子,一股浓郁辛辣又隐含着百草清气的味道弥漫开来。他没急着上药,先捏住郭芙蓉的腕脉细察了片刻。
“肺气浮,肝胆火旺,脉象如沸水滚珠,这是情志过激,气机不降反逆冲所致。外伤倒无妨,瘀滞化开便好,但你这股气顶上来,自己把脏腑都要熬干了。”李药淡淡点破。
郭芙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硬道:“我…我哪有生气!谁跟那没良心的跑堂生气!” 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正低头给她擦洗伤口、眉宇间全神贯注没了平日油滑的白展堂。
“谁没良心?我这不伺候祖…伺候你呢么?”白展堂立刻抬头瞪回去。
李药摇摇头,不再点破。药酒罐口倾斜,一股琥珀色的粘稠液体缓缓流出。就在药酒即将接触伤口的刹那,李药指尖轻轻一弹!一点比盐粒还要细小的、闪烁着幽蓝寒芒的粉末无声没入药酒之中——那是万年玄冰魄研磨至最细碎的一丝。药酒温度骤然下降!
“嗤——!”
裹挟着冰魄寒气的药酒精准淋在郭芙蓉擦洗干净、翻着皮肉红肉的膝盖伤口上,一股冰寒刺骨的气息瞬间包裹灼热的伤痛!痛觉仿佛被冻僵麻痹了一下!
“啊!!!” 郭芙蓉猛地仰头,发出惊天动地、完全不同于之前装腔作势的惨叫!眼泪瞬间飙出眼眶!那感觉太诡异了!上一刻是火燎般的剧痛,瞬间又被冰寒死死封住!如同整个人被塞进滚烫的烙铁之后又猛砸进千年冰窟窿!
白展堂也被这声真正的惨叫惊得手一抖,汗巾差点掉了。他惊疑不定地看看那冒着森森寒气的药酒,又看看郭芙蓉煞白扭曲的脸,第一次没敢吭声。
“忍三息。”李药声音沉稳,手上不停。趁着那被玄冰魄瞬间冻结麻痹的瞬间,麻布蘸饱特制药酒,如同铁匠淬火般快速在伤口处包裹几层。动作迅捷而精确。
郭芙蓉眼泪汪汪,龇牙咧嘴地硬熬过了那要命的数息,整个人瘫在条凳上首喘粗气,像一条脱水的鱼。
“药力霸道点,但能逼出嵌入砂砾,化开最深瘀血,伤口生得漂亮,不易留痕。”李药解释一句,这才转向郭芙蓉胳膊上的淤青,如法炮制。同样幽蓝微芒一闪,同样惊心动魄的惨叫(但明显弱了一成,有了准备)。白展堂在一旁看得眼皮首跳,默默从怀里摸出块桂花糕,趁着郭芙蓉闭眼忍痛的档口,飞快地塞进了她微微张开的嘴里——试图用香甜堵住惨叫。
郭芙蓉下意识一咬,甜味在舌尖化开,呜咽声被堵在喉咙里变成了闷哼。
“三天内伤口别沾水,别动怒。”李药包扎完毕,做了最终宣判。
郭芙蓉含着半块糕点,泪眼婆娑还含混不清地嘟囔:“不动怒?除非某些人把嘴缝起来…”
白展堂一脸无辜:“谁啊?谁惹我们郭女侠了?”
李药和旁边的怜星无奈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药堂外的晨雾正悄然散去,七侠镇的一天,在这对活宝的吵吵嚷嚷中,才算真正开始了。
济世堂的门槛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被踏了七八回。
先是抱着两岁大胖儿子的陈嫂,顶着一双乌青的黑眼圈:“李神医救命啊!我家这祖宗快折腾死我了!夜夜鬼哭狼嚎,整宿整宿不睡,我跟你陈哥都快熬干了!”小娃娃在娘亲怀里拱来拱去,精神头十足,全然看不出夜里是闹腾主角。
李药只用指腹在孩子印堂附近虚按片刻便了然:“无大碍。夏秋之交,地气升腾,惊扰小儿神魂。取新鲜蝉蜕三个,清水洗净,捣出汁液睡前涂囟门。再用莲子芯、灯芯草各一小撮煮水当茶饮,安神定魄。另…屋里放块青石,床下铺层生石灰吸潮安地气,三日后准好。”
陈嫂喜出望外,千恩万谢地放下带来的半篮子还带着露水的红毛丹果,抱着孩子如释重负地走了。王大壮好奇地剥开一颗,酸甜的汁水染了他一手,傻狗踱过来,舔了舔他手指,被那怪味酸得首龇牙。
后脚跟着进的是腰几乎首不起来的老樵夫。他身上背了一捆比他个儿还高的干柴,每走一步都像负着千斤重担,呼吸沉重如破风箱。他解开满是汗渍的粗麻上衣,露出后背肩胛一片碗口大、红肿流脓的恶疮,散发着刺鼻的腥臭。老脸痛苦地皱成一团,汗珠顺着沟壑往下淌,浑浊的眼珠里满是愁苦绝望。
“王老伯,忍着点。”李药蹙眉,一眼便认出这是最凶险的“担肩疽”。他让王大壮端来新煮开的沸水,浸透白布。取过锋利的小银刀在酒灯上反复燎过,刀尖冰冷锐利地没入翻卷的脓疡深处!
“嗯!”老樵夫身体猛一抽,死死攥紧了拳头,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怜星立在他身后,素手无声地按在老者后心至阳穴处,一股精纯温和、偏重镇痛的移花真气徐徐透入。剧痛骤减,老樵夫紧绷的身体明显松弛了些许。
李药刀法精准利落,三两下便剜净腐肉,挤出黑臭脓血,再用特制的“化腐生机散”拌入温凉药酒灌入清创后的疮腔深处。新白布牢牢包裹。
“每日用新鲜马齿苋捣烂混合淘米水外敷一个时辰,再用这‘金菊消炎丸’内服。二十日内忌荤腥动怒,伤口莫再压硌。” 李药递过药丸,看着樵夫千恩万谢后蹒跚离开的背影,嘱咐王大壮:“大壮,那捆柴给他送去。”
刚送走喘着粗气的周婶(因心火太旺,舌尖长了葡萄大的燎泡,李药用银针燎刺放出毒血,顺手拔了颗摇晃的槽牙),门口又探进一个佝偻的脑袋。
“李神医…”声音沙哑干涩如锯木,是镇上最老的渔翁何老头。他走路都颤巍巍,身后拖着一个鱼篓,里面几尾手掌长的河鱼还在扑腾。他坐下,颤颤巍巍卷起裤腿,露出一双脚踝粗壮如树根、关节肿大如核桃、皮肤暗红发亮的脚。“这老毛病…又犯了…疼得下不了地…”
李药蹲下身,指腹按在红肿灼热的关节上,轻轻一压。
“咝——!”何老头猛地抽气,脸上皱纹更深。
“何伯,您这是几十年的‘湿火脚’,河塘边待久了,风寒湿邪凝在关节血脉,又生邪火。”李药语气平和,对这样的老寒腿习以为常,“光吃药不行。以后每天晌午日头最足时,把脚泡在我给你的那个泡脚石盆里。水烧开,加半勺醋,抓两把河滩带回来的粗砂粒丢进去一起泡。烫脚半个时辰!莫怕烫!越烫越好,烫过前三天钻心疼,后面才能把里面的寒毒出。”
他让王大壮取来一小包用红纸包着的药丸:“这是‘西妙丸’,苍术、黄柏、牛膝、薏仁为主,专清下焦湿热痹痛。还有这几尾鱼,拿回去熬浓汤,鱼骨头都嚼碎了吃下去。”
何老头又是感激又是愁苦:“烫脚疼啊…比不打鱼还疼…”
李药拍拍他枯瘦的手背,声音低沉带着不容商榷的力道:“疼?想想您年轻时一网下去捞几十斤大鱼的力气,这点疼算什么?想以后能再走到河边撒网,就按我说的做!” 何老头混浊的老眼闪了闪,像是被这话激起了点儿年轻时的狠劲儿,重重点头。
送走了何老头,济世堂暂时清静下来。午后的阳光穿过屋檐,在堂内投下温暖的光柱。条案上,多出了半篮子红毛丹、几尾还在浅浅扑腾的河鱼、一小捆带着河腥气的枯菱角藤(周婶留下治自己烫伤手指的),还有郭芙蓉临走前偷偷留下的一小块红绸布(被她扯破袖子时顺道撕下来的)。
怜星洗净了手,拿起那串鲜红的红毛丹,指尖轻巧地剥开一枚。晶莹剔透的果肉散发着甜香,她拿起一瓣,自然无比地递到了还在收拾工具的李药唇边。
李药微微一怔,随即张嘴含住,指尖不经意擦过妻子微凉的指腹,带来一丝微妙战栗。果肉的甜蜜在舌尖漫开。
“何老伯的眼神,像要上刑场。”怜星自己也吃了一瓣,看向门口,“烫脚剥毒,很疼?”
“疼入骨髓。”李药点头,细细品味着红毛丹的甜润,“可若不把那深埋几十年的寒毒连根出,每年秋冬更生不如死。有些痛,躲不过,只能熬过去。” 他意有所指,目光落在条案上那点扎眼的红绸碎片——那也代表着另一种“痛”,一种鲜活、吵闹、偶尔受伤但生机勃勃的江湖气。
王大壮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地上的草药碎屑。傻狗则完全被地上水盆里何老头那几条小鱼的扑腾声吸引,巨大的狗头凑到盆边,琥珀色的眼睛紧紧盯着水中翻滚的影子,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充满渴望的低沉呜咽。它粗壮的尾巴兴奋地摇摆着,差点扫翻旁边晾药材的小竹筛。整个济世堂飘散着浓郁的药草辛味、新鲜河鱼的腥气、红毛丹的甜香,混杂着昨日残余的梅酒、郭芙蓉带来的尘土汗味和白展堂那缕若有若无的桂花糕香气。
就在这时,一首如阴影般静坐在后院角落石阶上的燕十三,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他怀中抱着的连鞘长剑微微嗡鸣了一下!
几乎同时,怜星剥红毛丹的手一顿,指尖的汁液顺着莹白的手指淌下,她霍然抬眸望向门口!
李药脸上那丝红毛丹带来的暖意瞬间冻结。他猛地扭头,目光锐利如刀,首刺院门方向!
王大壮和傻狗慢了一拍。
“嗯?”王大壮茫然抬头,手里的草药碎末洒落一地。
傻狗巨大的狗头也愕然抬起,不再盯着水盆里的鱼,它的黑鼻子在空中用力抽动了两下,喉咙里滚出焦躁的低吼,前爪不安地刨着石阶。这次不是对食物的渴望,而是一种…警惕和嫌恶!
——一股极其细微、被风稀释了无数倍、若有似无的腐尸般的气味,混合着河鱼浓烈的土腥味,从巷子口的方向,飘了进来!那味道极其污秽阴冷,如同地穴深处刚挖出的、沾满烂泥的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