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晖院的日子像一潭缓慢搅动的泥沼,粘稠、窒息,带着腐朽的墨臭和陈观澜夫子刻板训诫的铁锈味。那把藏在紫檀木匣中的御赐匕首,白日里从不显形,却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幽冷的寒光,沉沉压在李天的心头。
皇帝“慎莫夸”的警告如同无形的枷锁,而太子李恒离去时那沉重又隐含决心的眼神,更将李天拖入一个更深的漩涡。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无数丝线捆缚的蚕,困在名为“景王世子”的华丽茧房里,连呼吸都带着被窥视的刺痛。
“不行了……再这样下去,老子没被砍头,先被憋疯了!”李天猛地将手中那卷翻得起了毛边的《礼记》摔在书案上,墨汁溅了几滴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丑陋的黑斑。
他烦躁地在书房里踱步,窗外的雪光映着他眼底压抑的暗火。
“当个纨绔!对!老子现在是世子!真正的纨绔子弟!吃喝玩乐才是正道!去他妈的经史子集!去他妈的朝堂倾轧!去他妈的皇帝老子!”
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戾气猛地冲上脑门,压过了那无处不在的恐惧。与其在这无形的牢笼里被恐惧和规矩慢慢勒死,不如彻底放纵一次,尝尝这身份唯一许诺给他的“甜头”——肆无忌惮的堕落。
念头一起,便如野草疯长。他猛地拉开书房门,对着外面寂静的回廊吼道:“青杏!周福!”
青杏几乎是立刻小跑着出现,脸上带着惯有的怯懦。管家周福则像一片无声无息的影子,从廊柱的阴影里转出,脸上依旧是那副仿佛用尺子量过的、精准无比的恭谨笑容:“世子有何吩咐?”
“备车!”李天大手一挥,努力模仿着记忆里电视剧中那些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的做派,下巴微抬,声音拔高,“少爷我今儿个闷得慌!去京城最好的酒楼!把顶层给爷包下来!叫上……嗯……”他卡壳了一下,这具身体原主那点可怜的记忆里,狐朋狗友倒是不少,但有用的信息近乎为零。
周福的眼神几不可查地闪烁了一下,笑容纹丝不动,躬身道:“世子雅兴。京中‘醉仙楼’的‘揽月阁’最是清雅开阔,俯瞰半个京城。
至于相邀之人,前些日子安远伯家的三公子、威远侯府的小侯爷,还有几位勋贵府上的年轻公子,都曾递过帖子,想邀世子一聚。”
“就他们了!全叫上!”李天不耐烦地挥手,仿佛在驱赶苍蝇,“快去安排!要快!”
“是,老奴即刻去办。”周福躬身退下,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青杏小心翼翼地捧来一件崭新的锦貂斗篷,想要伺候李天穿上。李天一把扯过,胡乱披在身上,那光滑昂贵的皮毛触感此刻只让他觉得烦躁,远不如一件舒适的卫衣来得自在。
车轮碾过被薄雪覆盖的朱雀大街青石板,发出单调的咯吱声。车厢里燃着上好的银霜炭,暖意融融,熏着淡淡的苏合香。
李天靠在柔软的锦垫上,掀开厚重的车帘一角。风雪扑面而来,带着凛冽的寒意,却让他因压抑而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
街市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挂着厚厚的棉帘挡风,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而过,小贩的叫卖声在风里显得有气无力。这活生生的古代市井画卷,第一次让他感到一丝真实的“活着”的触感,而非困在王府牢笼中的提线木偶。
醉仙楼矗立在东市最繁华的地段,五层飞檐斗拱,气派非凡。马车刚停稳,早有眼尖的伙计一溜小跑迎上来,殷勤地放下脚凳。李天刚钻出车厢,一股喧嚣热闹的气息混合着酒香、肉香、脂粉香扑面而来,几乎将他冲了个趔趄。
“哎哟喂!景王世子!您可算露金面了!想死兄弟们了!”一个油滑夸张的声音率先响起。只见一个穿着宝蓝色团花锦袍、身材微胖的年轻公子哥儿,带着几个同样衣着华贵、神态轻浮的青年,从大堂里快步迎出,脸上堆满了谄媚又带着点狎昵的笑容。为首的胖子,想必就是安远伯家的三公子王德宝了。
“世子爷安好!”另一个身量较高、眉眼间带着几分骄纵之气的青年也拱手行礼,这应该就是威远侯府的小侯爷孙骏。其余几个也纷纷上前见礼,一时间“世子长”“世子短”的马屁声此起彼伏,嗡嗡作响。
李天被这阵势弄得有点发懵,强压下心头的不适感,学着他们的样子,故作豪迈地一摆手:“都免了!今儿个少爷我做东,不醉不归!楼上说话!”他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粗豪一点,却总觉得有些底气不足的虚浮。
“世子豪气!”王德宝立刻高声附和,挤眉弄眼,“揽月阁早给您预备妥了!最好的席面,最好的酒!醉仙楼新来的那几个胡姬,啧啧,那身段,那舞姿……”他搓着手,一脸猥琐的笑。
孙骏也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男人间心照不宣的暧昧:“听说还新排了几支曲子,保管让世子耳目一新……”
李天胃里一阵翻腾,这古代纨绔的“乐子”,开场就这么油腻首白?他只能含糊地应着,在众人的簇拥下,踩着铺了厚厚波斯地毯的楼梯,一路向上。
揽月阁名不虚传。推开厚重的雕花木门,一股混合着暖香、酒气和淡淡脂粉的热浪扑面而来。
整个顶层被打通,视野极其开阔,巨大的雕花窗棂敞开着,寒风卷着细雪涌入,却被室内熊熊燃烧的数个鎏金铜兽炭盆散发的热力中和,形成一种奇特的微凉舒适感。凭栏远眺,半个京城匍匐在风雪之下,灰蒙蒙一片。
中央铺着猩红的地毯,巨大的圆桌上早己摆满了珍馐佳肴,银壶玉盏,流光溢彩。几个身着薄纱、身姿曼妙的胡姬侍立一旁,眼波流转,带着异域风情。
“世子请上座!”王德宝殷勤地拉开主位那张铺着白虎皮的宽大圈椅。
李天被按在主位上,左右立刻被王德宝和孙骏占据。其余几个勋贵子弟也纷纷落座。酒宴瞬间开场。
“来来来!世子爷久不出府,今日定要尽兴!这第一杯,敬世子爷康泰!”王德宝高举金杯,一饮而尽。
“敬世子!”众人轰然应和,纷纷举杯。
李天看着眼前那杯色泽清冽、香气扑鼻的美酒,心一横,学着他们的样子仰头灌下。一股辛辣的热线从喉咙首冲而下,呛得他连连咳嗽,眼泪都快出来了。
“好!世子海量!”王德宝大声喝彩,立刻又给他满上,“再来!这是西域来的葡萄酿,后劲绵长,世子尝尝!”
觥筹交错,劝酒声、嬉笑声、丝竹管弦声混杂在一起,震得李天耳膜嗡嗡作响。胡姬们随着乐师的演奏开始旋转起舞,薄纱翻飞,露出雪白的腰肢和足踝,媚眼如丝。
王德宝等人看得如痴如醉,拍手叫好,不时发出粗鄙的调笑。
李天起初还绷着神经,努力融入这“纨绔”的氛围。他学着他们大声说笑,对舞姬评头论足,甚至跟着起哄灌别人酒。几杯烈酒下肚,酒精开始麻痹紧绷的神经,那沉重的枷锁似乎真的松动了一些。
一种虚假的、放纵的开始升腾。
“爽!”他学着王德宝的样子,用力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杯盘轻响,引来一阵哄笑。
然而,当喧嚣稍稍停歇,当舞姬退下暂歇,当李天看着眼前这群人因酒精而涨红的、写满欲望和空洞的脸,一股巨大的空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点虚假的热闹。
他们谈论的话题,除了女人、赌钱、京中谁家又出了丑闻、谁家铺子新来了好货,再无其他。那些夸张的笑声背后,是赤裸裸的巴结和毫无内涵的贫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