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李恒离去后,清晖院陷入了死寂的深渊。那张被带走的涂鸦纸,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表面上只激起细微的涟漪,却在李天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恐惧、焦虑、被窥破秘密的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几乎窒息。他不敢想象那张纸会带来什么后果。东宫会如何“琢磨”?是惊为天人?还是视作妖言惑众?亦或是……确认了他这具躯壳里住着一个异世的灵魂,进而……除之而后快?
一连数日,李天如同惊弓之鸟。王府里的每一道目光,每一次低声私语,都让他疑神疑鬼。他强迫自己扮演着那个喜怒无常、懒散度日的纨绔,但内心的弦绷得太紧,稍有不慎就会断裂。他刻意避开书房,更不敢再动笔墨,生怕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他甚至开始怀疑,那个叫青杏的小丫头,是不是正在某个角落,将他的每一丝异样都记录在案,呈报给周福,再层层递到皇帝案前。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等待中,预想中的雷霆并未降临。东宫方向一片沉寂,仿佛那日太子的探访只是镜花水月。皇帝那边也没有任何额外的旨意或训斥。这种反常的平静,非但没有让李天安心,反而让他更加惶惑。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为压抑。
第五日午后,李天正百无聊赖地靠在暖榻上,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发呆,试图放空自己。管家周福那熟悉的、带着恭谨又难以捉摸意味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殿下,” 周福垂手立在门口,脸上是万年不变的恭敬微笑,“东宫遣内侍送来口谕,太子殿下请您午后过东宫叙话。”
来了!
李天的心猛地一沉,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是摊牌?是质询?还是……别的什么?他强自镇定,维持着纨绔子弟被打扰清梦的不耐烦:“叙话?有什么好叙的?本世子乏得很……”
“殿下,” 周福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提醒,“太子殿下亲召,是莫大的恩宠。车驾己在府外备好,您看……” 他微微躬身,姿态放得极低,意思却无比明确——没有拒绝的余地。
李天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躲是躲不掉的。他只能硬着头皮去面对。他慢吞吞地起身,任由翠微和另一个侍女为他更衣。挑选的是一件相对低调但质料上乘的锦袍,既不失身份,又不过分张扬。他需要把自己包裹在“景王世子”这层安全的壳里。
马车驶出景王府,穿过肃穆的皇城主街。与上次去市井不同,这一次,李天无心欣赏沿途的宫阙楼阁。他的神经高度紧绷,反复预演着可能出现的对话,思考着每一个应对的措辞。那张该死的纸,像一道无形的阴影,笼罩在心头。
东宫位于皇城东南,规制宏大却并不显得过分压抑。当马车驶入东宫范围,李天敏锐地感受到一种与景王府截然不同的氛围。景王府是沉寂的、带着暮气的奢华,如同精心打磨却毫无生气的古董;而东宫,则透着一股开阔的、流动的生机。
宫墙的颜色似乎更鲜亮些,庭院布局疏朗有致,移步换景。虽然时值深冬,但几株耐寒的松柏苍翠依旧,假山流水并未完全冻结,发出细微的淙淙声。来往的宫人内侍步履从容,神色间少了几分景王府的谨小慎微,多了几分……平和?空气中甚至隐隐飘散着淡淡的墨香和……似乎是某种药草的气息?
李天被引至一处名为“澄心堂”的书房外。引路的内侍轻轻推开雕花的木门,一股暖意和更浓郁的、混合着书卷与清雅熏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书房极为宽敞明亮,巨大的雕花木窗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冬日难得的暖阳毫无阻碍地倾泻进来,将室内映照得一片通明。书架上并非全是厚重的经史典籍,反而错落有致地摆放着许多地理图志、农书、水利图册,甚至还有几卷明显是手绘的、标注着各种符号的地图。几盆绿意盎然的兰草点缀其间,为这知识的殿堂增添了几分鲜活气息。
太子李恒正站在一张巨大的书案前,案上摊开着一幅绘制精细的帝国疆域舆图,旁边散落着一些奏疏模样的文书。他穿着一身天青色常服,袖口微微挽起,露出半截有力的手腕,正俯身用朱笔在舆图上圈点着什么。阳光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轮廓,温润依旧,却多了几分沉凝的锐气。
听到脚步声,李恒抬起头,脸上瞬间绽开笑容,如同冰雪初融,瞬间驱散了李天心中的一部分寒意和戒备。
“阿天!快进来!” 李恒放下朱笔,绕过书案迎了上来,语气熟稔而热情,“外面冷吧?孤这澄心堂别的优点没有,就是敞亮暖和。” 他自然地引着李天走向窗边一张铺着软垫的矮榻,榻上己备好了温热的茶水和几碟精致的点心。
“谢太子殿下。” 李天依言坐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那张巨大的舆图,以及上面朱笔圈出的几个点——似乎都是些水利枢纽或边防重镇的位置。
“别拘束,就当在自己家。” 李恒在李天对面坐下,亲自执壶为他斟了一杯热茶,茶汤碧绿清亮,香气氤氲。“上次去你那里,看你气色还是虚。今日瞧着,倒是精神了些。看来周福他们伺候得还算尽心?”
李恒的态度自然得让李天有些恍惚。他绝口不提那张涂鸦纸,仿佛那件事从未发生过。这种刻意的“遗忘”,反而让李天更加如坐针毡。他只能顺着话头,谨慎作答:“劳殿下记挂,臣……尚可。”
“尚可就好。” 李恒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目光却透过氤氲的水汽,落在李天脸上,带着一种温和的探询,“阿天,上次孤看你院中甚是清冷,人也恹恹的。这富贵闲人的日子……当真快活么?”
来了!试探!
李天心头警铃大作。他垂下眼睑,掩饰住眼中的波动,努力让声音带上纨绔子弟特有的那种懒散和理所当然:“回殿下,臣……胸无大志,能得陛下和殿下庇佑,衣食无忧,己是天大的福分。每日赏花遛鸟,听听小曲儿,倒也……自在。”
“自在?” 李恒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唇角似乎弯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像是了然,又像是……淡淡的惋惜。他没有继续追问这个话题,话锋却陡然一转,指向了窗外的世界:“阿天,你看这窗外。”
李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澄心堂的窗户正对着东宫一处开阔的校场。虽是冬日,场边仍有几个年轻的内侍或宫人在活动筋骨,动作虽不娴熟,却透着一股蓬勃的朝气。更远处,隐约可见一片被精心打理过的园圃,即使寒冬,也有匠人在其中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