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阳台的门“砰”一声关上,隔绝了夏夜的蝉鸣。韩轻絮抱着膝盖坐在地板上啃冰淇淋,脚边散落着刚拆封的薯片袋子。她歪头看向旁边冷着脸、拿棉签用力擦拭一件旧工装外套袖口的韩疏影。
“姐,”轻絮用冰淇淋勺子敲了敲地板,发出“叮叮”的脆响,“你到底在气什么呀?”她舔了下勺子上化开的奶油,“气赵墨书眼瞎分不清咱俩的回形针?还是气他拿我的回形针去堵了漏?”她眨巴着眼,嘴角沾着点巧克力酱,“其实想想,他这也算是……挺身而出?物理系的英雄救美?”
“不是你的东西。”疏影的声音带着冰碴子,手里的棉签几乎要把布料戳出个洞来,袖口那点顽固的油污痕迹是她之前在低温舱徒手处理冷凝管泄漏时沾上的。“更不是‘挺身而出’。”她抬起眼皮扫了轻絮一眼,眼神锐利,“那是燃料管道密封失灵的紧急避险,稍有不慎会引发连锁结晶报废样本。”
“哦……”轻絮拖长了尾音,挖了一大口冰淇淋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那他当时那个眼神可不像避险,跟要英勇就义似的……”她顿了顿,突然凑近一点,压低声音,“不过姐,你当时吼他那句‘别碰她的东西’……哇,冷气开得比低温舱还足!赵墨书脸都白透了!”她模仿着疏影当时的语气,随即又嘿嘿一笑,“哎,护身符效应嘛!你看我的‘护身符’关键时候能挡核灾,物理满分!妈挑得好!”
疏影擦拭的动作猛地顿住。棉签头停在油污的边缘。那句吼声的回响,连带赵墨书当时震惊失措的脸和瞬间褪尽的血色,尖锐地撞进脑海。她攥紧了棉签杆,指节微微发白。
“他弄错了东西。”疏影的声音更冷,像是在为自己当时失控的情绪注解,也像是在说服自己,“该清楚界线。”
轻絮没接话,只是又挖了一大勺冰淇淋,眼睛盯着疏影紧绷的侧脸。几秒后,她舔了舔勺子边沿,像是随口一提,声音却轻了许多:
“界线……姐,那个金色闪电,”她用勺子指了指疏影放在旁边小几上、那枚在灯光下折着冷光的崭新金色回形针——那是她硬塞给姐姐“暂时保管”的,“妈买它的时候,是不是说,”她学着记忆里母亲温柔的语调,“‘给妞妞和囡囡,一人一个保平安,要收好呀’?”她停顿了一下,看着疏影猛然攥紧棉签、指节泛白的手,“现在……我的平安符在管道里‘救险’立功了,”她把“救险”两个字咬得很轻,“你的呢?”
疏影的指尖在光滑冰冷的金属杆上收紧,几乎要嵌入进去。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脚边的薯片袋子!薯片“哗啦”一声撒出来。她没有看那片狼藉,也忽略了掉落的棉签,几步走到床边,从枕下抽出一本厚厚的硬壳笔记夹——是她极少离身的《核物理前沿文献精析手札》。
“啪!”
笔记夹被她带着点力道拍在小几上,正好压在那枚新的金色闪电旁边。
她低头,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躁,在笔记夹封皮边缘几个隐秘的夹层里摸索!动作又快又重,指尖刮过牛皮纸的糙面发出细微的撕拉声。
轻絮看着她姐近乎失控的动作,冰淇淋勺子停在半空,嘴里的香甜瞬间失了味道。
疏影的动作顿住了。她的指尖在一个极其隐蔽的薄夹层里,触到了一个熟悉的小小方形轮廓。紧绷的脊背线条在灯光下几乎凝滞了一瞬间。她极其缓慢地,用两根指尖捏着,捻了出来——
一枚小小的、己经有些磨旧的金色闪电回形针!比她塞给姐姐“保管”的那枚更小一些,造型更锐利一点,尾端的钩环被常年得格外圆润。在灯光下折着温润内敛的光芒,边缘处还残留着一点暗沉——那是旧油污洗褪后留下的、无法完全祛除的岁月印迹。
这才是母亲给她的那枚。被她藏在笔记夹深处、经年累月的……护身符。
她捏着这枚小小的金色闪电,就站在那枚崭新的、冰冷冷的光泽旁边。两枚一模一样的闪电造型,一枚崭新刺目却冰冷,一枚微旧发暗却蕴着她指尖的体温。强烈的对比,如同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她自以为清晰无比的“界线”之上。
疏影的身影僵立在两枚闪电的微光之间。宿舍顶灯的光线切割着她紧绷的肩线,垂下的刘海在眼下投下深深的、不断颤动的阴影。空气仿佛冻结,只有她捏着那枚旧回形针的指尖,在不受控制地细微颤抖,昭示着冰山内部惊涛骇浪般的崩裂。
***
物理系食堂后巷被夕阳拉长的阴影,隔绝了喧嚣。几只流浪猫蜷在垃圾桶旁打盹。
贺闻声背靠着冰凉的砖墙,刚踢开脚下的一颗石子,赵墨书就捏着两罐冰可乐冲了出来,脸上带着未散尽的尴尬和急切的歉疚。
“贺师兄!对不住!”赵墨书把一罐冰可乐塞进贺闻声手里,罐身上的水珠沾湿了他的指腹,凉意刺骨,“下午实验室那枚金色闪电……是我眼神不好,搞错了!害韩……害轻絮的东西差点跟着设备废掉……”他语速飞快,眼神乱瞟,“我真是……”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只剩下懊恼。
贺闻声接住冰凉的罐子,没喝。指尖在上面弹了一下,发出清响。他看着赵墨书紧绷的脸和被汗水微湿的鬓角,眼底的笑意淡了些,更多是理解。他摇摇头,声音放得平缓:“东西没废。样本安全,数据完整。轻絮的回形针卡得很精准,金属疲劳值……还在可承受极限内。”他顿了下,屈起指节敲了敲冰冷的可乐罐壁,发出“笃笃”轻响,“她宝贝的不是回形针,是上面刻的名字。”
赵墨书的身体瞬间绷得更紧,脸上火烧火燎。指尖紧紧抠着冰凉的铁罐。“我知道……轻絮姐肯定气疯了……”他声音干涩,带着后怕。
“她?”贺闻声挑眉,嘴角终于带了点真实的、戏谑的弧度,目光扫过赵墨书窘迫的脸,“她刚才跟我炫耀半天,说她的‘护身符’立了大功,物尽其用。”他故意拖长了声音,学着轻絮轻快上扬的语调,“‘关键时刻能挡核灾!物理系的荣耀!我妈挑得就是最绝!’”他顿了顿,看着赵墨书愕然张大的嘴,笑意加深,“她托我修的时候只提了一句,‘下次别掰首了,再首金粉就要掉光啦!’”
贺闻声的话像一股微温的水流,渐渐冲淡了赵墨书心口那块堵得发慌的石头。但贺闻声接下来的声音却平缓而清晰,带着一种洞悉的平静:“不过墨书,”他目光平静地看着赵墨书,不再有玩笑的成分,“你当时……冲出去找东西挡卡扣的那眼神,”他微微偏了下头,像是在回忆那个瞬间,“可不像是为了保住‘物理系的荣耀’。”
赵墨书捏着可乐罐的手指猛地收紧!冰冷的铁皮陷进掌纹。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像是被滚烫的铁水烫过,嘶哑发不出声音。冷汗沿着脊椎无声地滑落。
贺闻声没再逼问。他拧开自己那罐可乐,“呲”地一声,冰凉的气泡涌出。他灌了一口,声音被冷气浸得更加清晰通透:“护身符有没有用,在于别人信不信。你信的是哪个,跟东西落在谁手里,是两码事。”他看着赵墨书骤然灰败下去、几乎失去所有血色的脸,用罐子轻轻碰了碰他的,“兄弟,醒醒。方向错了,冲得再快也没用。”
冰凉的碰撞感让赵墨书浑身一激灵。他猛地抬起头,贺闻声的眼神温和而了然,甚至带着点同病相怜的平静。赵墨书感觉像是被兜头浇了一大盆冰水混合的泥浆,从头到脚狼狈透顶,连心脏都沉重得坠入谷底。他把脸深深埋进手里,冰凉的易拉罐紧贴着滚烫的皮肤,沙哑的声音从指缝里挤出来:
“我真他妈……是个傻逼……”
***
研究生宿舍狭窄的书桌被顶灯映得一片惨白。陶莹坐在桌前,摊开的是一份《皮肤组织损伤修复后期护理要点》文献。她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银边眼镜,表情冷得能冻住空气。
“所以,”她用指尖点了点文献上的一个图表,声音毫无起伏,“按标准护理流程,新生表皮48小时内应避免接触未知材质摩擦系数大于0.15的物体,且需……”她抬眼看着杵在书桌前、汗湿额发的赵砚驰,眼神锐利,“保持距离。懂?”
赵砚驰背着手,脚跟无意识蹭着地面,喉结紧张地滚动:“懂懂懂!陶学姐说啥我都懂!绝对保持绝对安全距离!”他信誓旦旦,眼神却忍不住往陶莹盖着薄薄毯子的膝盖下方瞟——下午实验楼拆线后新露出的那片粉红细嫩的皮肤。他自己都没发觉,脸颊烧得通红。
陶莹没理他夸张的保证,只是随手拉开旁边的抽屉,拿起一个东西——是一张厚实的、略微被揉皱过的A4纸。
赵砚驰的眼睛瞬间瞪圆!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呼吸都停了!
那张纸……是他当时像傻子一样在冬青树后面画的!那张记录了她每一天“皮肤恢复指数”、被他揉搓得起了毛边的“烫伤恢复曲线图”!上面还有他当时偷写上去的观察日记:【D3:拒绝镇痛喷雾(心疼指数10)】【D7:半夜抓挠被我发现(心痛指数MAX!)】……他甚至还能看到自己最后手抖画的那几个代表心情的痛哭小表情!
陶莹修长的手指捏着那张图纸的一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镜片后的眼神平静得像在看一份实验报告的垃圾数据。
赵砚驰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他想解释,想抢回来撕掉,想原地蒸发!浑身的汗毛都要炸开!呼吸瞬间变得粗重凌乱!
就在他准备认命接受社死审判的刹那——
陶莹的手指却极其稳定地向下压——不是对折,也不是揉皱——而是将那张记录着他所有笨拙关心和隐秘心事的图纸,无比平整地、边缘对齐地、压进了一个崭新的硬壳实验报告夹的透明扉页插袋里!报告夹封面印着物理系烫金的校徽和她的名字。
图纸上的曲线、数据点、甚至那个扎眼的小哭脸,都透过干净无尘的塑料薄膜,清晰地映在灯光下,紧挨着她严谨整齐的课题签名。
赵砚驰张着嘴,石化在原地。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他看着陶莹平静无波的脸,看着她极其自然地将那个插着他“恢复曲线图”的报告夹收进抽屉深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停顿或犹豫。
空气凝滞。几秒钟长得像一个世纪。
陶莹关上抽屉,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终于抬起眼,看向僵成一座石雕的赵砚驰。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瞬间爆红的脸颊和写满“我是傻逼”的眼睛,然后停留在他因为极度震惊而微微哆嗦的嘴角。就在赵砚驰以为又要被冰锥刺穿的时候——
陶莹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打破了死寂:
“对照组数据己归档。”
她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在确认什么,然后才用一种绝对平静、绝对科学、绝对理所当然的语气继续道:
“距离,可以酌情缩短为1.2米。”
她的指尖极轻地点了下桌沿,声音平淡无波,却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实验……需要更近的观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