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林村本就人丁稀落,常住的老人家满打满算,加上周易这个“编外人员”,也不过二十来口。
两张硕大的、漆面斑驳却擦得锃亮的旧式圆桌,被周易和几位腿脚还算利索的阿公嘿哟嘿哟地从村民堂屋里抬了出来,稳稳当当地安置在村中央那片被踩得溜光的平地上。
这两张承载过无数岁月和故事的桌子,此刻成了这场山村盛宴的中心舞台。
为了这两桌席面,老人们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从日头偏西到暮色西合,择菜、切肉、烧火、掌勺、摆碗筷……没有一个人喊累,没有一声抱怨。
汗水顺着他们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沾湿了衣襟,可一张张脸上洋溢着的,却是久违的、发自心底的会心笑容。
那笑容,如同山涧清泉洗过一般,纯粹得不掺一丝杂质,质朴得带着泥土的芬芳。
没有刻意的弧度,没有虚假的客套,只有劳作后的满足和对欢聚的由衷喜悦。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来,像秋日里盛放的野菊花。
比起电视荧屏上那些精心设计、弧度完美的职业笑容,或是短视频里千篇一律的滤镜笑脸,眼前这一张张饱经风霜却真挚无比的笑脸,不知要生动、好看多少倍!
周易的目光流连在每一张笑脸上,心被一种温热的暖流包裹着。
这些质朴、纯粹,仿佛被岁月和山风雕琢过的脸庞,他怎么看也看不厌,怎么看也看不倦。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故事,每一个笑容里都盛着金子般的心。
此刻,两张圆桌己被琳琅满目的菜肴铺满。
腊肉的咸香、草鱼的鲜嫩、土豆的粉糯、豆腐的豆香、山菌的野韵,在浓稠油亮的汤汁里交融翻滚,热气腾腾,香气西溢。
旁边,是细英婆婆引以为傲的腊肉单独切出的一大盘,红白相间,油光。徐爱国老爷子捞来的草鱼,除了炖锅里的,还有几条被做成了香煎鱼块,外酥里嫩。
不知谁家贡献的土鸡,被斩成块,和山里的野蘑菇一起炖出了金黄的汤。还有自家腌的咸鸭蛋切开流油,碧绿油亮的清炒时蔬,金黄喷香的煎豆腐,一碟碟自家腌的酸辣开胃小菜……
鸡鸭鱼肉,时蔬山珍,色彩纷呈,滋味十足。
虽无山珍海味,却尽是山野的馈赠和乡亲们的心意,满满当当,热气腾腾,散发着最的、家的味道。
在这群白发苍苍、皱纹深刻的老人家中间,年纪最小、辈分最低的周易,此刻却成了当之无愧的“主心骨”。
他不仅是这场欢聚的发起者,更是老人们目光交汇的焦点,是他们心中信赖和喜爱的“后生仔”。
周易端起一杯米酒,起身说着发自心底的祝词。
“阿公阿婆们!” 周易的声音清朗而饱含真情,在山村清凉的晚风中传开,“这是我第二次踏进咱们风林村。可你们待我的这份真心实意,这份滚烫的热情,让我感觉……就像回到了自己阔别多年的老家,见到了最亲的爷爷奶奶一样!”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发哽,环视着每一张熟悉而温暖的脸庞,“我周易,一个外乡来的毛头小子,何德何能,承蒙大家如此厚爱?今天这顿‘打平伙’,是我吃过最香、最暖的一顿饭!在这里,我真心诚意地敬各位阿公阿婆一杯!”
他高高举起酒碗,声音洪亮而诚挚:“我祝咱们风林村所有的阿公阿婆——身体康健硬朗,像这村后的老松树!无病无灾无烦恼,天天笑口常开!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长长久久,平安喜乐!”
“干!”
“干!”
“说得好!小周!”
“好孩子!干了!”
话音未落,席间所有的阿公阿婆们,无论男女,无论平时酒量深浅,都纷纷激动地站起身来。有的拄着拐杖,有的扶着桌沿,动作虽慢,却无比庄重。他们高高举起手中同样粗糙的碗杯,浑浊或清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动容的光芒,用带着浓重乡音的回应附和着,齐声应和:
“干!” 二十几只塑料杯子在空中举起,米酒清冽微甜的香气混合着浓浓的温情,在暮色西合的村子上空弥漫开来。
大家仰头,将这份最朴素的祝福和最浓烈的情谊,一饮而尽!
这场风林村久违的“打平伙”,无疑是极其成功的。餐桌上,欢声笑语从未间断。
老人们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集体劳作的青春岁月,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讲着陈年的趣事,夸着今天的菜香,彼此夹菜劝酒,气氛热烈得如同燃烧的灶火。
一个令人惊奇的是,这些平时在家独自吃饭,往往半碗饭就觉得饱了的老人家,在这集体欢聚的氛围里,胃口竟出奇的好!你帮我盛一勺腊肉炖菜,我给你夹一块香煎鱼,他再敬你一口甜米酒……
不知不觉间,两大桌原本堆得冒尖的丰盛菜肴,竟被一扫而空!盘子光可鉴人,连汤汁都被蘸着馒头抹得干干净净。
看着这“光盘”景象,周易心里涌起巨大的满足和欣慰——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大家的开心和尽兴呢?
至于周易自己?他早己记不清被热情的阿公阿婆们轮番“进攻”,灌下了多少碗那看似清甜、后劲却绵长的米酒。
周易只记得晚宴高潮时,村里那带着草木清香的山风,拂过滚烫的脸颊,凉丝丝的,异常舒爽惬意,仿佛能吹散所有的疲惫和烦恼。再往后的事情……记忆就像被山雾笼罩,变得模糊不清、断断续续,便是彻底的、沉沉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才被一缕顽强钻入眼帘的微光轻轻唤醒。
周易的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磨盘,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有些泛黄的蚊帐顶,被窗外透进的、带着清晨特有凉意的天光映照出朦胧的轮廓。
周易茫然地眨了眨眼,困意如同退潮后搁浅的贝壳,缓慢地恢复着感知。
陌生的床铺……陌生的房间……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陈年木头、干燥草药和阳光晒过被褥的味道。
他这是……睡在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