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巷
江南的雨，下得缠绵悱恻，也下得黏腻恼人。
青石板铺就的小巷深处，湿漉漉的苔藓吸饱了水分，踩上去滑腻得如同抹了一层油。
冷清秋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面绘着几竿疏淡的墨竹。雨水沿着伞骨淅淅沥沥淌下，在她那身青色道袍外织成一道水帘。
她步履轻缓，几乎听不到足音，整个人都融入了这灰蒙蒙的江南烟雨图里。
眉目清冷，似远山覆雪，周身萦绕着一种隔绝尘嚣的疏离气息。她是下山采买些笔墨的，顺道看看这人间烟火。
巷子拐角，嘈杂的喝骂声打破雨声的宁静。
“不长眼的东西！敢撞你爷爷？”
“哟，细皮嫩肉的，像个娘们儿！兄弟们，搜搜他身上有没有值钱玩意儿！”
“扒了看看！嘿嘿！”
冷清秋脚步微顿，清冷的眸光穿透雨帘望过去。
几个穿着粗布短打，满脸横肉的泼皮混混，正围着一个跌坐在泥泞里的人拳打脚踢。
那人身形单薄，穿着一件靛蓝色劲装，己经被泥水和脚印弄得污糟不堪，束发的带子也断了，墨黑的长发狼狈地贴在脸颊上。
他徒劳地蜷缩着身体，用手臂护着头脸，偶尔发出几声压抑的痛哼。
泼皮们下手狠辣，一个领头模样的刀疤脸正狞笑着去扯那人的衣襟。
指尖微不可察地拂过腰侧，一枚铜钱己扣在冷清秋指间。她无意多生事端，但眼前这恃强凌弱的腌臜景象，污了这方天地。
铜钱无声弹出，破开雨幕，快得只留下一线微光。
“哎哟！”
刀疤脸的手腕猛地一麻，像是被毒蜂狠狠蜇了一口，正要撕扯的动作瞬间僵住，他惊怒地捂着手腕扭头。
“谁？！哪个不长眼的敢管老子闲事？”
巷口，纸伞微抬，露出一张清绝的面容。青色道袍，素净无华，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她脚边溅开小小的水花。
“滚。”
冷清秋的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了雨声。
刀疤脸和几个混混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慑得一滞，刀疤脸眯起眼，上下打量着冷清秋，见她孤身一人，还是个年轻女冠，胆气又壮了起来，脸上横肉抖动着，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啧，哪里来的俏道姑？也想学人英雄救美？陪爷几个耍耍，爷就放了这小白脸，如何？”
他搓着手，朝冷清秋逼近一步。
回答他的，是第二枚铜钱，这次的目标是他的膝盖。
“噗”一声轻响，如同石子投入深潭。
“呃啊——！”刀疤脸惨嚎一声，右腿一软，整个人栽进泥水里，啃了一嘴的泥浆。
“大哥！”其余几个混混惊叫起来，又惊又怒，其中一个脾气最暴的矮壮汉子，不管不顾地抄起旁边一块垫墙角的半截青砖，吼叫着朝冷清秋扑过来。
“臭道姑找死！”
冷清秋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厌倦，油纸伞依旧稳稳地撑在头顶，她的身形在砖石袭来的瞬间，如风中柳絮般轻轻一晃。
青砖带着恶风，擦着她道袍的衣角狠狠砸在她身后的石墙上，“砰”的一声闷响，碎屑纷飞。
那矮壮汉子只觉得眼前一花，目标就消失了，惯性让他收不住脚，踉跄向前。就在这时，一只穿着素色布鞋的脚在他脚踝处一勾。
“扑通！”又一个结结实实地摔进了泥坑，和刀疤脸作伴去了。
剩下两个混混彻底吓破了胆，看看泥坑里挣扎哀嚎的同伴，又看看好像从未移动过的青衣女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脑门。
“鬼…鬼啊！”两人怪叫一声，连滚带爬，连同伴也顾不上了，屁滚尿流地消失在雨巷深处。
巷子里只剩下雨声和哀嚎声，以及角落里那个蜷缩的身影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冷清秋的目光落在那个被救下的人身上，对方正挣扎着想从泥水里爬起来，动作笨拙，沾满泥污的手指抠着湿滑的墙面，试了几次都滑脱了，虚弱无力。
她撑着伞，缓步走过去。油纸伞倾斜，将那方寸之地隔绝在雨水之外。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那人面前，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
“能起来么？”声音依旧清冽，听不出多少情绪。
地上的人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
湿透的墨发贴在脸颊，雨水混着泥污往下淌，却意外地露出一张年轻俊美的脸庞。
眉峰斜飞入鬓，鼻梁挺首，唇线清晰，只是此刻失了血色，紧抿着。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此刻因疼痛蒙上一层水汽。
原来是个女子
她的目光落在眼前那只干净的手上，又顺着道袍素净的袖口向上，对上冷清秋淡漠的视线。
“能…能的…”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她伸出手，试图去握住冷清秋的手腕借力，指尖还沾着泥水。
冷清秋的手腕轻微地缩了一下，避开了那泥污的触碰。并非厌恶，更像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远离。她转而伸手，稳稳地扶住了对方的手肘。
入手处一片冰凉湿滑，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觉到对方手臂的纤细和细微颤抖。
冷清秋手上稍稍用力，一股温和的力道传来，轻易便将那女子从泥泞中提了起来。
“谢…谢谢道长出手相救。”女子站稳身形，立刻拱手，动作利落，只是身体晃了晃，显然伤得不轻。她试图扯出一个笑容，嘴角却牵扯到脸上的淤青，疼得嘶了一声，笑容也变得有些扭曲。
“举手之劳。”
冷清秋收回手，目光在她脸上和身上快速扫过。额角青肿，唇角破裂渗着血丝，衣物都有明显的脚印和撕扯痕迹，露出的皮肤上红痕交错。
这身板，这拳脚功夫未免太过稀松平常了些。她心中掠过一丝疑虑，但并未深究。萍水相逢，援手己尽，不必多问。
她微微颔首，撑伞转身，青色道袍的下摆拂过湿漉漉的地面，留下一个清绝的背影，便要离开这污浊之地。
“道长！等等！我…我叫云隐！”身后传来急切的呼唤，带着点可怜巴巴的意味。
冷清秋脚步未停。
“道长！女侠！神仙姐姐！”那声音拔高了，锲而不舍地追上来，一瘸一拐，在石板上拖沓的脚步声。
“您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啊！您看我这样子…这雨又这么大…万一那几个恶棍再找回来…”
脚步声在身后停下，带着点气喘吁吁。冷清秋终于驻足，伞沿微抬，侧过脸，清冷的眸光瞥向她。
那自称云隐的女子就站在她身后半步的雨里，雨水打湿了她的肩头，墨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更显得那双上挑的眼眸水汪汪的，像某种小动物。
她捂着隐隐作痛的肋下，努力挤出最诚恳无害的表情，眼巴巴地望着冷清秋。
“我就住前面不远的悦来客栈，劳烦道长…送我一程？我保证，到了地方绝不纠缠！”
雨丝绵密，落在云隐身上，她打了个寒颤，嘴唇似乎更白了些。冷清秋的目光在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上停留了一瞬。
沉默在雨巷中蔓延。
“跟上。”冷清秋收回目光，淡淡吐出两个字，伞面却不动声色地向后移了半分，堪堪将追上来的人罩进阴影里。
云隐眼睛瞬间一亮，仿佛有星光落入，她立刻应道。
“哎！多谢道长！”一瘸一拐地紧跟着那道青色身影，小心翼翼地缩在伞下。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雨幕中。青石板路反射着水光，倒映着她们模糊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