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含恨而终
寒风如刀,从朽坏的窗棂子钻进来,刮在孙玉梅蜡黄干枯的脸上,丝丝缕缕地疼。
她躺在冰硬的土炕上,那床打了无数补丁的旧棉被薄得像纸,里头的棉絮早就结了块,挡不住半分寒意。
孙玉梅费力掀开眼皮,眼前是熟悉又陌生的低矮茅草顶,几根椽子在幽暗里晃着,挂满了蛛网。
她这是……要死了吧。
身子里最后那点热乎气,像风里头的残烛,正一丝丝被抽走。
“咳咳……咳……”
猛烈的咳嗽涌上来,撕扯着她本就破败的肺腑,喉间一阵腥甜。
她想抬手,却连这点力气也使不出。
“妈的,晦气!”
隔壁正房,大伯赵卫党的声音不耐烦地飘过来,不大,却字字扎进孙玉梅的耳朵。
“小点声!让她听见,又死要活的!”
是大嫂李月娥,声音还是那么尖酸。
随即,是婆婆赵老太那独有的大嗓门,夹着得意和轻蔑:
“听见就听见!一个快死的人了,还能咋样?要不是她先前还能干点活,我早把她扔后山喂狼了!”
“奶,该吃饭了吧?”
赵卫党的大儿子,她的大侄子赵耀祖的声音,公婆的心尖子。
“哎呦,我的大金孙饿了!马上,马上就开饭!今儿你爷托人买了肉,炖烂了给你吃!”
赵老太的声音里,对孙子的宠溺能掐出水来,对比她这个儿媳的刻薄,真是天差地别。
肉……
孙玉梅嘴角牵起一抹悲凉。
她多久没尝过肉味了?
自从她一连生了六个闺女,成了赵家传宗接代的罪人,就没吃过一顿饱饭,更别提肉了。
她的丈夫赵卫国,那个曾对她许下山盟海誓的男人,在公婆日夜的叨咕和“孝道”的大旗下,也渐渐地,看她如陌路,对女儿们视而不见,任凭她们被祖父母搓磨。
她的女儿们啊……
孙玉梅的心像被一只大手攥住,疼得她喘不过气。
大女儿盼春,为给家里省口粮,早早下了学,被公婆逼着去那黑煤窑挖煤,积劳成疾,仅仅三个月就咳血死了。
二女儿盼夏,模样生得最好,却被贪财的公婆许给邻村那个年纪能当她爹、臭名昭著的王瘸子,换了三百块钱彩礼给大伯哥赵卫党的大儿子赵耀祖娶媳妇,嫁过去不到一年,年仅十七岁就被活活打死了。
三女儿盼秋,性子最烈,见不得姐妹受苦,跟公婆顶了几句,被赵老太指着鼻子骂“白眼狼”“、赔钱货”,后来更是污蔑她偷了钱,被逼得跳了河,连尸首都找不着,那年她才十五岁。
西女儿盼冬,十一岁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嘴又馋,拿了家里一个窝窝头,却被赵老太吊树上打了个半死,落下了病根,从此痴痴傻傻,没熬过十三岁那年的冬天就去了。
五女儿盼雪,趁着她生病无瑕顾及的时候,被公婆卖给镇上一户人家当童养媳,受尽了打骂,才十一岁就没了。
还有她最小的六女儿盼霜,瘦得像根豆芽菜,却要担着家里大半的农活和家务,一双小手全是冻疮和茧子,就在一个月前,这个才十岁的孩子,也病死在了这间破屋里。
她这个娘,真是窝囊到了家!
眼睁睁看着女儿们一个个掉进火坑,她却因为那所谓的“孝顺”、“贤良”,因为丈夫的懦弱和愚孝,一退再退,一忍再忍。
她以为忍到公婆老了,就好了。
她以为丈夫总有一天会明白过来,会护着她们娘几个。
可她等来了什么?
是女儿们一个个的惨死,是她自己的油尽灯枯,是那一家子吸血鬼的得意张扬!
“咳咳咳……”
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孙玉梅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碎了。
她知道,自己真是不行了。
这一辈子,活得像个天大的笑话。
她信错了人,嫁错了郎,更连累了自己苦命的女儿们。
如果……如果能有下辈子……
孙玉梅费力地睁大眼,死死盯着那片昏暗的屋顶。
如果能有下辈子,她孙玉梅,绝不再这么窝囊!
她要让那些害了她和她女儿的人,血债血偿!
她要护好她的女儿们,让她们吃饱穿暖,让她们念书识字,让她们活得像个人样!
她要让赵卫国那个窝囊废看看,没有他,没有赵家那些吸血鬼,她孙玉梅和她的女儿们,照样能活得顶天立地!
“卫国……我对不住你啊……当初不该让你娶这么个丧门星……”
“妈,别说了,她都要死了……让她清净点走吧……”
是公公赵老头有些沙哑的声音,还有丈夫赵卫国,他声音低低的,藏着一丝几乎听不出的愧疚和解脱。
呵……清净点走?
孙玉梅想笑,却扯不动嘴角。
她这一辈子,哪有过半点清净?
无边的黑暗像潮水般涌上来,把她整个吞了进去。
孙玉梅的眼睛,到死都圆睁着,里面盛满了不甘和怨毒。
她恨啊!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
她的意识,在无尽的悔恨和怨念中,彻底散了。
院子外,赵老太骂骂咧咧的声音还在传。
“死了也好,省粮食!明天叫你大哥去后山随便挖个坑埋了,别忘了把她那床破被子也烧了,晦气!”
“哎,知道了妈!”
赵卫党应得痛快,仿佛死的不是他弟媳,是无关紧要的一头牲口。
寒风呼啸,卷起院子里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飘向远方,像孙玉梅那无处安放的、破碎的魂。
没有人为她的死掉一滴泪。
这个穷得叮当响的赵家,因为少了个吃饭的,反倒透着一股子诡异的轻松。
孙玉梅的身子渐渐冷透,可那双圆睁的眼,却固执地望着屋顶,仿佛要把这世间的薄凉与不公,统统刻进魂里。
那浓得化不开的恨意,似乎穿透了时空,引动了什么不可言说的东西。
她不知道,在她彻底没了知觉的那一刻,一道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白光,从她眉心一闪而逝,像一颗种子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她即将消散的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