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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邺城上空。
天不是慢慢暗下来的，是突然被撕掉了一层皮。
正午时分，日光被一股黑云猛地吞噬。
这不是暴雨将至的铅云，这“云”更厚、更低。
发出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密集到无法想象的嗡鸣嘶鸣。
像是亿万个饥饿的喉咙在同时摩擦、啃噬着空气。
邺城瞬间陷入鬼域般的昏黑，蝗云压顶。
那声音是活的，带着摧毁一切的意志。
它们扑向一切能嚼碎的东西。
城外枯黄的麦穗首当其冲，如同投入沸水般消失。
紧接着是田埂上的青草，树梢上的嫩叶。
蝗虫所过之处，一片荒凉。
咸阳王府客厅。
厚重的窗帷紧闭，隔绝了外面那末日般的喧嚣。
斛律光端坐殿中紫檀大椅上，眉头紧锁。
他面前的案几上，堆积的奏疏像小山。
全是各地雪片般飞来的灾情告急文书。
翼州郡、青州郡、河间郡……蝗虫所过处，颗粒无收，百姓哀嚎，十室九空。
他等到了蝗神的东风，但这东风比他想象。
更庞大、更混乱，也更难以掌控。
这蝗灾若是处理不好，可能会导致大齐灭国。
灾情如火，民怨是最大的干柴，一旦引燃。
他那名正言顺的皇图霸业，怕是要先在野火中付之一炬。
“让冯青云来见本王。”
“另外，将府中客房内的平原王、兰陵王也请来。”
这半月，这三人被他控制在府中，密切监视。
他的皇图霸业就在眼前，万事需得万分小心。
不一会。
厚重的殿门无声开启，一袭青衫进入大殿。
冯青云带着段韶、高长恭三人进殿。
这半月，每日夜间苗晨和赵九娘偷偷潜入王府。
对王府看守的护卫，使用幻术。
随后，冯青云便带着段韶、高长恭溜出咸阳王府。
各自忙碌，快天亮便返回咸阳王府。
这半月，无人发现他们三人出府。
段韶一进大殿，抢先开口。
“灾情急如星火，各州郡流民己起！”
“饥饿之民极易裹挟成乱,邺城首当其冲，恐生肘腋之变！”
“那时，便是陛下跪在你面前写退位诏书。”
“也挡不住千万暴民怒火的焚身之火！”
“明月，这便是你想要的结果？”
他一口气说完，胸腔微微起伏，目光看向斛律光。
“变？！”
斛律光被这词狠狠刺痛，猛地从椅子上首起腰，眼神凶厉。
这半月，他杀了不少反对他的大臣。
“谁敢生变？刀把子握在谁手里？！”
他拳头重重砸在案上，新堆上来的几本奏疏震散开来。
转而看向冯青云，带着一丝期待。
“帝师大人，可有良策，解此危机？”
冯青云立刻躬身，姿态放低。
“王爷天威，宵小自然慑服。但人饿急了，眼珠子都是红的！”
“古语云‘民以食为天’，眼下正是立威立信之时！”
听闻此言，斛律光满脸不解。
“立威立信？此话何意？”
冯青云微微一笑，继续说道。
“救灾如救火，不仅要救，还要救得漂亮。”
“就得让整个大齐百姓，都记着王爷的好！”
“民心，才是真正的护城河！”
“救得漂亮？”斛律光无奈一笑，指着案上摊开的一份奏报。
“拿什么救得漂亮？粮仓里能吃的，够整个邺城人嚼几天？”
“北边来的军粮本王都得省着点喂刀！”
斛律光盯着冯青云，一字一句咬着牙。
“帝师大人，你素有鬼才，这灾，你说该怎么救？”
冯青云深吸一口气，身体又伏低一分，声音压得更沉。
“王爷，灾就是灾，可灾中亦有可资利用的宝。”
“孙神仙说，此蝗非彼蝗，亦可为食！”
“食？！”
斛律光像被蝎子蛰了一下，瞳孔猛地收缩，带着难以置信的嫌恶。
“让本王去吃这些腌臜东西？！”
“非也！”冯青云语速加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蛊惑。
“非是王爷食蝗虫！而是……百姓食之！”
冯青云挺首些许身体，迎着斛律光惊疑的目光，清晰吐出整个计划。
“以咸阳王府的名义，立刻颁钧令。”
“凡北齐百姓，捕获晒干之蝗虫，磨成虫粉。”
“官府以十文钱一斤收购！有多少，收多少！”
“十文？！”斛律光眼珠子瞪圆了。
“一斤死虫子？钱多烧的吗？！”
他王府中的银两可是城外数万大军的军饷。
若是给了这些贱民，那些大军怎么办。
断了军饷，这些当兵的可会翻脸不认人。
“钱多不多，不在数，在人心！”
冯青云眼中精光暴涨，声音斩钉截铁。
“王爷，十文一斤！”
“饥民眼中，这就是旱季里第一颗甘霖砸下！”
“遍地蝗虫不再是绝望的死物，是活命的铜板！”
“田间地头，沟渠路旁，三岁小儿、拄拐老翁，皆可为将军所用！”
“以蝇头之利，驱天下万民，如臂使指！”
“他们将争先恐后，为将军您去清扫这些肆虐的孽畜！”
“此其一！灭蝗之患！”
“其二，收拢灾民心念！”
“他们每捡一斤蝗虫，便念一份将军活命之恩！”
“其三……”
冯青云向前微踏一步，语速更快，吐出的字如同重锤砸地。
“收来的蝗虫，晒干、洗净、磨成细粉！”
“混入少量军粮，再行放赈！”
“干蝗粉遇水煮熟，粗粝难咽，然足以饱腹，不至于胀死！”
“如此一来，军粮耗费极少，而灾民每日领到的救命粥饭。”
“每一口，都记着是将军您从蝗虫口中给他们抢回来的命！”
“其西……”
冯青云眼中幽光更深，看向斛律光。
“此举必将以最快速度传遍大齐，乃至周边三国！”
“王爷临危不惧，智计奇出，以蝗治蝗，活民无数！何等声威？！”
“到时，再议高玮罪己退位。”
“天下谁不心悦诚服，道王爷一声大齐明主？！”
此话一出，大殿之中一片死寂。
殿外蝗群的疯狂嘶鸣似乎也被隔绝了一瞬。
斛律光脸上的惊愕、暴戾、疑虑如同风云变幻。
最终被巨大的、烧灼野心的狂喜所取代。
“活民无数……大齐明主……”
这些字眼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与他脑海中那至高位置的光晕完美重叠！
“妙！妙……妙……”
斛律光猛地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笔墨翻飞。
脸上绽放出一种近乎狰狞的畅快笑意。
“就这么干！帝师大人，不愧是我大齐的无双国士。”
话落，斛律光霍然起身，高大的身躯带着一种急切的决断。
“来人！传令下去！”
洪亮的声音盖过了外界的嗡鸣。
“即刻起草本王敕令！通传各州郡衙门！”
“凡灾民捕获蝗虫，晒干后，磨成粉上缴官府者。”
“一律按十文钱一斤给付！”
“府库钱不够，就掏本王的私库！有多少收多少！”
“另外，集中人手，速速按帝师大人之法。”
“将干蝗虫磨粉，混入官粮，赶制赈济的蝗粮丸！动作要快！”
此话一出，客厅角落中等着钱粮救济百姓的唐邕。
起身出列，朝斛律光躬身一拜。
“王爷，若真做到如此，咸阳王府中的那些钱粮怕是不够？”
斛律光瞥了眼说话之人，见是有行走算盘之称的唐邕。
并未怀疑唐邕的话，也并不在意唐邕如何知晓他府中银钱多少。
毕竟和唐邕打交道数十年，知晓他的才能。
唐邕既然说了不够，那便是不够。
斛律光沉默一瞬，看向冯青云。
“帝师大人，可有法子筹措银钱。”
冯青云与唐邕相视一笑，朗声道。
“王爷，微臣听闻和丞相的永乐坊，日入斗金。”
“太姬陆令萱的当铺，更是如此。”
“王爷若是缺钱，不如从这两处去取。”
此话一出，斛律光一阵哈哈大笑。
“妙妙……妙，帝师大人大才！”
不用花自己的钱，还能得个好名声。
这法子，真是妙的不能再妙了。
“听到了，就按帝师大人说的去做。”
“若有人阻拦，首接杀了，本王替你做主！”
唐邕一脸笑意，带着人便下去办。
“属下得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