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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小花翻出压在箱底的的确良衬衫——当上纺织厂先进工作者时发的，一首舍不得穿。布料带着樟脑丸的气味，抚平后还能看见折叠的痕迹。二妹缩在自行车后座，手臂环着她的腰，微微隆起的肚子贴在她后背上，像个隐秘的暖炉。
周家青砖瓦房在村东头格外气派。院墙顶端插着锋利的玻璃碴，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晾衣绳上飘着件的确良连衣裙，县城才有的时髦款式，裙摆在风中轻轻摆动。
"哟，这不是纺织厂吴师傅吗？"周母擦着手从厨房出来，围裙上沾着面粉，手腕上的银镯子叮当作响。她目光像秤砣般在二妹肚子上掂了掂，嘴角扯出个笑："建国有事去县里了。"
堂屋里的三五牌座钟滴答作响。小花看见五斗柜上摆着的合影：周建国穿着雪白衬衫，别着闪亮的团徽，一脸书卷气。这样的男孩子，在二妹的课本和梦里出现过太多次，如今活生生站在照片里，却比梦还遥远。
“孩子们不懂事...”小花刚开口，周母就笑出了声："是啊，我家建国可是要考大学的。"她抓了把瓜子嗑起来，皮吐在水泥地上，像在撒盐，"你女儿自己往上贴，我们还没说作风问题呢！"
二妹突然冲了出去，像只被激怒的小兽。小花追到院门口，看见女儿正扯着个白衬衫少年的衣袖。少年慌张地甩开手，像在甩掉一块脏抹布。阳光太烈，小花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腕上的手表反着光——是上海牌，和吴国才当年卖掉的那块一模一样。
回程的自行车蹬得格外沉。二妹的眼泪打湿了小花的后背，温热的一片，很快被风吹凉。路过公社卫生院时，小花刹住了车。
“不要！”二妹突然尖叫，指甲掐进小花腰间的肉里，"他说会娶我的！"她的声音撕裂在风里，像个固执的孩童坚信太阳是方的。
手术室的门关上了，将哭喊声隔绝在内。小花坐在走廊长椅上，听见里面器械碰撞的金属声。墙上的宣传画褪了色，"计划生育光荣"几个字缺了笔画，像张残缺的奖状。隔壁产房突然爆发出婴儿啼哭，清脆响亮，穿过薄薄的隔墙首刺耳膜。
护士推门出来时，白口罩上沿露出双冷漠的眼睛："回去炖只老母鸡。"她甩下这句话就走了，白大褂下摆沾着点褐色痕迹，在地板上拖出断续的线。
二妹出来时脸色惨白如纸，校服裤子上有块暗色水渍，走路时两腿发颤。走廊尽头两个护士在窃窃私语，目光像针一样扎过来。小花脱下外套裹住女儿，闻到一股陌生的血腥气混着消毒水味，熏得眼睛发酸。
半夜，小花被引擎声惊醒。院门"咣当"响了一声，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她冲出去，看见吴国才趴在院子里，衣领沾着呕吐物，手里紧攥着半截砖头，指关节擦破了皮。
"周家..."他含混地嘟囔着，酒气喷在小花脸上，"我砸了他们家玻璃..."说完竟像个孩子似的呜咽起来，泪水冲开脸上的尘土，留下蜿，蜒的痕迹。
月光照在砖头上，小花认出那是从旧窑口捡回来的——带着当年大火烧过的焦黑痕迹。她费力扶起丈夫，听见西屋传来二妹的抽泣声，像只受伤的小兽在黑暗中舔舐伤口。
清晨，小花在院里晾洗好的床单。水珠滴在泥土上，很快被吸干了。柿子树苗又长高了些，嫩叶上还挂着露水，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她摸了摸口袋里拼好的砖雕，那个"吴"字己经被得发亮，边缘圆润如卵石。
屋里传来收音机的声响，正在播报春耕生产通知。二妹的课本摊在窗台上，被风吹得哗啦作响，露出里面夹着的半张照片——撕剩下的部分还能看见一只搭在少女肩上的、戴着手表的手，修长干净，与泥土和机油无关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