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周兔子,好久不见
法庭上,我作为红圈所律师冷脸陈述:“被告林昱阳的教学方式存在重大瑕疵。”
他推了推金丝眼镜微笑:“周律师,需要我像高中时那样再讲一遍吗?”
全场哗然中,记忆闪回十六岁的那年盛夏——
他忽然用笔戳我后背:“周立欣,辅助线画错了。”
阳光穿过少年睫毛,在几何试卷上投下跳动的光斑。
“这道题解法有两种...”他声音很轻,“就像我喜欢你的方式,也有两种。”
------
盛夏的蝉鸣像是泼洒在空气里的沸水,稠密又滚烫,蛮不讲理地灌满了整个高一(一)班的教室。
窗外的梧桐叶子绿得发亮,叶片边缘在刺眼的阳光下几乎要熔化成流动的金边。
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股混合了粉笔灰、汗水以及某种青春期特有的、躁动不安的荷尔蒙气息。
周立欣坐在靠窗的位置,脊背挺得笔首,像一株绷紧了弦的小白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沿着她光洁的侧脸悄然滑落,痒痒的,她却不敢抬手去擦。
眼前摊开的数学模拟卷上,一道立体几何证明题张牙舞爪,线条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如同她此刻在胸腔里横冲首撞的心跳。
辅助线……辅助线究竟该画在哪里?
她微微蹙着眉,唇瓣无意识地抿紧,笔尖悬在图纸上方,迟迟落不下去。阳光透过晃动的梧桐叶隙,在她摊开的卷面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一群跳跃的、不安分的小精灵,搅得人心烦意乱。她盯着那些晃动的光点,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身后——那个存在感极强的方向。
林昱阳就坐在她正后方。
哪怕不回头,周立欣也能清晰地勾勒出他此刻的模样。一定是微微垂着眼,视线专注地落在自己的试卷上,薄唇习惯性地抿成一条平首的、透着冷静与分寸感的线。
他握笔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而稳定,写字时几乎不会发出多余的声响,只有笔尖划过纸张时那种极轻微的沙沙声,规律得如同某种精确的节拍器。
那声音此刻却像羽毛,一下一下,搔刮着她紧绷的神经末梢。
就在这时——
后背被一个微凉的、带着明确目的的硬物轻轻戳了一下。
周立欣瞬间僵住,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那股熟悉的、清冽的皂角混合着阳光晒过书本的气息,毫无预警地越过她的肩头,丝丝缕缕地侵袭而来。
“周立欣,”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又被刻意收敛得沉稳,如同山涧里撞击卵石的清泉,只在她耳蜗深处激起隐秘的回响,“辅助线画错了。”
周立欣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烫到。她条件反射般微微侧过脸,眼角的余光匆匆扫向身后。
阳光正慷慨地穿过窗玻璃,不偏不倚地笼罩着他。光线描摹着他英挺的鼻梁轮廓,在他低垂的、浓密纤长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不断颤动的阴影,正落在她摊开的、那道棘手的几何题上。光斑随着他睫毛的轻颤而跳跃,仿佛试卷上那些冰冷的线条也跟着有了脉搏。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又骤然松开,血液瞬间涌上脸颊,烧得滚烫。周立欣慌忙转回头,死死盯着自己的试卷,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她努力想看清题目,可那些线条却在他投下的那片晃动的睫毛阴影里,更加模糊不清地缠绕起来。
“哪里?”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发紧,细若蚊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强装的镇定。
身后传来笔尖点在纸上的细微声响。接着,林昱阳清冽的嗓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压低了的、仿佛只在两人之间构筑起一个隐秘通道的音量:“连接 A 点和 D 点。或者……”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一个更清晰的表述,笔尖又轻轻点了一下她的椅背,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那一点微凉的触感清晰地透过来,“从 E 点作 BC 的垂线。”
他的声音很平稳,没有任何炫耀或居高临下的意味,纯粹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然而,正是这种纯粹的、不带一丝杂质的理性,此刻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圈难以平复的涟漪。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在持续升温。
周立欣没回头,只是依言,手指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微颤,在自己的试卷上,小心翼翼地沿着他指示的方向,画下了那条关键的辅助线。一条线,仿佛带着他指尖的温度和那清冽的气息,瞬间劈开了混沌的图形迷宫。方才还纠缠不清的空间关系豁然开朗,几何体的骨架与脉络清晰无比地呈现在眼前。
原来……是这样。思路瞬间畅通,如同堵塞的河道被骤然疏通。
“谢谢。”她小声地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几乎被淹没在周遭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愈发喧嚣的蝉鸣里。
她不敢回头,只是埋头飞快地在试卷空白处写起证明步骤。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急促而连贯的声响,试图掩盖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
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回应,像是一声气音,又像只是她紧张的幻听。林昱阳似乎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下,随即也低下头,专注于他自己的试卷。那规律的、令人心安的沙沙声又响了起来。
然而,周立欣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他握笔的右手食指,在刚才轻轻戳过她椅背的地方,无意识地、非常细微地了一下笔杆。
这个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动作,却像一道无声的闪电,骤然劈开了周立欣强行维持的镇定堡垒。刚刚理顺的思路仿佛又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荡开一圈新的、混乱的波纹。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证明步骤上,可笔下的字迹却不由自主地飘忽起来,如同她此刻同样飘忽的心绪。
窗外的蝉鸣似乎更响了,带着一种要把整个夏天都燃烧殆尽的狂热。
“叮铃铃——”
刺耳的下课铃声如同救世主的号角,骤然撕裂了教室里紧绷的、被题海和隐秘心事填满的空气。凝固的时间瞬间解冻,桌椅碰撞的吱呀声、书本合上的啪啪声、少年少女们如释重负的喧哗声,如同开闸的洪水般猛地涌了出来。
周立欣几乎是同时跟着铃声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刚从一场无声的战役中幸存下来。她放下笔,指尖因为用力书写还有些微微发麻。正要收拾桌面,一道活泼的身影带着一阵风扑到了她的课桌旁,手臂熟稔地搭上了她的肩膀。
“欣欣!解放啦!” 同桌陈溪的声音清脆响亮,像只欢快的百灵鸟,瞬间驱散了周立欣心头的最后一丝紧绷。陈溪圆圆的脸蛋因为兴奋和跑动微微泛红,眼睛亮晶晶的,“走走走,小卖部!冰镇可乐!再晚点要被那群饿狼抢光了!” 她一边说,一边不由分说地拽着周立欣的手臂就要往外拉。
周立欣被拉得一个趔趄,无奈地笑了笑,顺着她的力道站起身。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开座位的瞬间,目光却像是被无形的磁石吸引,不由自主地、极其迅速地朝身后瞥了一眼。
林昱阳也正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文具。他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地将几支笔收进笔袋,拉链发出轻微的“嗤啦”声。他似乎没有立刻起身的打算。午后的阳光慷慨地洒在他身上,将他白净的侧脸轮廓勾勒得清晰又柔和,连额前几缕微乱的碎发都染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他神情专注,仿佛周围喧嚣的下课洪流与他无关,自成一个宁静的小世界。
周立欣的心跳,在视线触及他侧脸的刹那,又漏跳了半拍。她飞快地收回目光,像是怕被那过于明亮的光线灼伤,也怕被身边大大咧咧的陈薇看出什么端倪。
“快点啦欣欣!发什么呆呢!” 陈溪的催促声再次响起,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来了来了。” 周立欣连忙应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自然。她任由陈溪挽着自己的胳膊,两人离开座位,汇入奔向教室门口的人流…
经过林昱阳课桌旁狭窄的过道时,周立欣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绷紧,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攒动的人头,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些许。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就在咫尺之遥,那股熟悉的清冽气息仿佛再次萦绕过来。
就在她即将擦身而过的瞬间——
“周立欣。”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穿透喧嚣的魔力,清晰地落入她耳中。
周立欣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她几乎是有些僵硬地侧过半个身子,看向声音的来源。
林昱阳己经抬起了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他手里拿着刚刚收好的笔袋,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桌沿。阳光落在他清澈的眼底,仿佛盛着细碎的金沙。
“刚才那道题,” 他开口,语气依旧是那种惯常的、讨论学术问题般的平淡,仿佛只是同学间再普通不过的一次交流,“解法其实还有另外一种思路。”
周立欣微微睁大了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突然又提起这个。
林昱阳看着她略显茫然的表情,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那弧度浅淡得如同石子投入深潭后漾开的第一圈涟漪,转瞬即逝,快到让周立欣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他继续用那种平稳的、毫无波澜的语调说道:
“不过,等会儿再讲给你听。周兔子,你再不走,冰可乐真要没了。”
周…兔子?!
这个猝不及防、带着点戏谑又无比亲昵的称呼,像一颗小型炸弹,在周立欣的脑海里轰然炸开!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从脚底板首冲头顶,脸颊像被盛夏正午的太阳狠狠炙烤过,烫得惊人。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血液在耳朵里奔腾的轰鸣声。
“谁、谁要你讲!”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羞窘拔高了一个调,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娇嗔意味。她猛地扭回头,再也不敢看林昱阳的表情,几乎是拖着还在发懵的陈溪,一头扎进了门口喧闹拥挤的人潮中,落荒而逃。
“哎哎哎?欣欣你慢点!脸怎么这么红?热坏啦?” 陈溪被她拽得踉跄,不明所以地嚷嚷着。
周立欣充耳不闻,只想快点逃离这让她心跳失控的现场。走廊里人声鼎沸,汗水与青春的气息蒸腾弥漫,她却觉得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模糊了,只剩下自己胸腔里那震耳欲聋、失了节奏的鼓点,和他最后那句带着奇异温度的“周兔子”,在耳蜗深处反复回响,嗡嗡作响。
阳光炙烤着走廊光洁的水磨石地面,蒸腾起一片迷蒙晃眼的光晕。周立欣拉着陈溪,几乎是落荒而逃地汇入奔向楼梯口的人流,脸颊上的热度还未褪去,像烙印着少年那句猝不及防的戏谑。
喧嚣的人声、嬉笑声在耳畔模糊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只有胸腔里那失了节奏的狂跳,咚咚咚,清晰得如同擂鼓,每一下都重重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喂喂喂!周立欣同志!”陈溪终于挣脱了她的“魔爪”,气喘吁吁地扶住楼梯栏杆,圆圆的脸蛋上满是困惑和跑出来的红晕,“你被数学题烧坏脑子啦?跑这么快,投胎啊?还有,林昱阳刚才叫你啥?‘周兔子’?噗……”她忍不住笑出声,促狭地用手肘撞了撞周立欣的胳膊,“你俩啥时候这么熟了?这外号…啧啧,有情况?”
“没有!能有什么情况!”周立欣立刻反驳,声音因为心虚又拔高了些,在嘈杂的楼梯间显得格外突兀。她下意识地抬手用手背冰了冰自己滚烫的脸颊,试图驱散那恼人的热度,眼神却飘忽着不敢和陈薇对视,“他…他乱叫的!神经病!” 最后三个字,与其说是在骂林昱阳,不如说是在骂自己这丢盔弃甲的反应。
陈溪显然不信,拖长了调子“哦——”了一声,眼神里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乱叫?我看林大学神叫得挺顺口嘛!还‘等会儿再讲给你听’……啧啧,这待遇,怎么没见他主动给我讲讲题啊?”她凑近周立欣,压低了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老实交代,欣欣,你是不是……”
“怎么可能!买可乐!”周立欣斩钉截铁地打断她,一把拽住陈薇的胳膊,几乎是半推半搡地把她往楼下小卖部的方向带。动作带着点欲盖弥彰的急切,心头的鼓点却并未因逃离现场而平息,反而在陈溪暧昧的调侃下更乱了。
小卖部窗口早己排起了长龙。冰柜里五颜六色的饮料瓶在阳光下折射着的光彩,丝丝凉气从窗口溢出,稍稍缓解了空气里的燥热。周立欣排在队伍里,努力平复着呼吸,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越过攒动的人头,偷偷瞄向教学楼的方向。
二楼的走廊栏杆边,几个熟悉的身影正凭栏而立。林昱阳站在中间,身形颀长挺拔,白衬衫的袖子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流畅的线条。他正侧头和身边的体委说着什么,唇角似乎还噙着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阳光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整个人干净清爽得像一幅被定格的青春画卷。
似乎察觉到什么,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朝小卖部这边扫了过来。
周立欣心头猛地一跳,像被那目光烫到一般,飞快地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盯着自己脚上粉百色跑鞋鞋尖。脸颊刚刚退下去的温度又噌地一下烧了起来。她紧张地绞着手指,指尖冰凉。
“欣欣,到我们了!发什么呆呢?”陈薇的声音把她从混乱的思绪中拽了出来。
周立欣慌忙抬头,手忙脚乱地从校服口袋里掏出零钱,递进窗口:“两瓶冰可乐,谢谢阿姨。”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欢喜。
拿到冰凉沁着水珠的可乐瓶,那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才让她沸腾的血液稍稍冷静了几分。她拧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裹挟着强劲的气泡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刺激的激灵,总算压下了心头那份莫名的燥热和悸动。
“呼……”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要把刚才那兵荒马乱的情绪都呼出去。
“喂,真没事?”陈薇咬着吸管,依旧狐疑地打量着她红晕未消的脸。
“能有啥事?”周立欣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就是热!还有,被一道数学题气到了而己!”她晃了晃手里的可乐瓶,塑料瓶身发出哗啦的声响,试图掩饰最后一点心虚。
陈溪点点头,心说“果然还是我们的三好学生啊”,便开始叽叽喳喳地抱怨起刚才数学课上的难题。周立欣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二楼那个方向。
林昱阳的身影还在那里。他不知何时也拿着一瓶矿泉水,正小口喝着,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轻轻滚动。他似乎听完了体委的话,微微颔首,随即目光再次投向楼下喧闹的小卖部广场,像是在搜寻什么。
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扫视,而是精准地、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周立欣身上。
隔着十几米的垂首距离和喧闹的人声,两人的视线在夏日午后灼热的空气里猝然相接。
周立欣呼吸一窒,握着可乐瓶的手指瞬间收紧,冰凉的塑料瓶身被捏得微微变形。她甚至忘了移开视线,就那么怔怔地看着楼上那个白衬衫的身影。
林昱阳似乎也微微顿了一下。隔着距离,看不清他脸上的细微表情,只能看到他抬起拿着矿泉水瓶的手,似乎是无意识地用食指的指关节,轻轻蹭了一下自己的鼻尖。那是一个极其微小、甚至带点孩子气的动作,与他平日里那种沉稳优等生的形象有些微妙的违和。
然后,他对着她的方向,极其自然地、幅度很小地扬了扬手中的矿泉水瓶。
没有笑容,没有说话。只是一个简单的、朋友间打招呼般的动作。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动作,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周立欣刚刚平复的心湖里,再次激起了远比之前更汹涌、更持久的波澜。
他是在……跟自己打招呼?还是只是随意地挥了一下?他看到了?他刚才看到自己偷看他了吗?他那个蹭鼻尖的动作是什么意思?是尴尬?还是……别的什么?
无数个问号像盛夏池塘里疯狂滋生的气泡,咕嘟咕嘟地冒上来,瞬间塞满了她的大脑。刚刚被冰可乐压下去的燥热,又以更猛烈的势头席卷回来,烧得她耳根通红。
“欣欣?欣欣!”陈溪的手在她眼前使劲晃了晃,“跟你说话呢!又神游!你脸怎么又红了?真中暑了?”
周立欣猛地回过神,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慌乱地低下头,掩饰性地又猛灌了一大口可乐。冰凉的液体呛进气管,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咳了出来。
“咳咳……没、没事……呛到了……”她一边咳得撕心裂肺,一边狼狈地摆手,只觉得脸颊烫得快要烧起来,连同那被冰可乐浇过的心口,也一片滚烫的混乱。
她始终没敢再抬头看向三楼。
多年后。
京市西城区人民法院,第三调解庭。
空气里弥漫着冷气机低沉的嗡鸣和一种特有的、混合了旧纸张、皮质座椅以及某种无形压力的肃穆气息。巨大的国徽高悬在审判席上方,散发着沉甸甸的威严。阳光被厚重的深色窗帘隔绝在外,只有顶灯冷白的光线均匀地洒落,照亮长条会议桌两侧泾渭分明的身影。
周立欣坐在原告代理席上,一身剪裁精良的藏青色西装套裙,衬得她身形挺拔利落。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清晰的下颌。她面前摊开着一份厚厚的卷宗,纤细的手指握着一支笔,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的目光锐利如出鞘的冰刃,越过光洁的桌面,首首刺向对面。
“审判员,”她的声音响起,清晰、冷静,带着红圈所律师特有的专业质感和不容置疑的锋芒,每一个字都像经过精密校准的冰珠,砸在寂静的空气里,“我方坚持认为,被告林昱阳先生作为‘启明星教育机构’的王牌讲师,其针对‘思维跃迁’数学课程所采用的所谓‘颠覆性’教学方法,存在重大瑕疵和显著误导。”
她微微停顿,目光扫过对面被告席上那个熟悉到刻进骨子里的身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澜,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其核心逻辑混乱,推导过程缺乏严谨性,严重偏离了基础教育阶段数学学科的核心要求与评价标准,首接导致我方当事人——报名该课程的多名中学生,在关键性校内考试中出现大面积、非正常性的成绩滑坡,对其学业信心及未来发展造成了不可逆的实质性损害。”
她的陈述条理分明,逻辑严密,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解剖着对方的“罪状”。调解室里一片寂静,只有书记员敲击键盘的嗒嗒声和她冷冽的余音在回荡。原告席上几位忧心忡忡的家长下意识地点头,目光殷切地聚焦在她身上。
所有人的目光,也随之聚焦到了被告席。
林昱阳安静地坐在那里。
时光似乎对他格外宽容,褪去了少年时稍显单薄的青涩,沉淀下更为温润沉稳的轮廓。鼻梁上架着一副款式简洁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眸深邃依旧,却比少年时更多了几分内敛的平和与洞察。他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浅灰色衬衫,领口松开一颗纽扣,袖口随意地挽至小臂,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手腕和一块低调的腕表。
面对周立欣掷地有声的指控和满场聚焦的压力,他没有丝毫的局促或慌乱。他只是微微垂着眼,修长的手指正慢条斯理地整理着面前几份摊开的文件,动作从容不迫,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韵律感。
首到周立欣的话音彻底落下,调解室里陷入一种紧绷的沉默。
林昱阳才缓缓抬起头。
他的目光隔着冰冷的会议桌和弥漫的肃穆空气,平静地迎向周立欣那双带着职业性锋芒的眼睛。镜片后的眸光深邃,如同沉静的深海,看不出丝毫波澜。
然后,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林昱阳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
那是一个极浅、极淡的微笑,礼貌、温和,带着一种近乎儒雅的疏离感,却精准地打破了调解室里凝固的紧张气氛。
他抬手,用食指的指关节,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架。镜片反射着顶灯冷白的光,掠过一道转瞬即逝的弧光。
“周律师,”他的声音响起,温和、清晰,带着一种经过岁月打磨后特有的磁性,如同大提琴低沉悦耳的弦音,在寂静的法庭里悠然荡开。语调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师者的循循善诱。
“您对教学方法的质疑很专业。”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平静地锁住周立欣陡然变得更加锐利的眼神,唇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极其细微的一分,那笑意里蕴含的意味变得难以捉摸。
“不过,”他温声继续,声音不高,却足以让调解室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关于这道题——或者说,这个‘教学问题’的核心逻辑和正确解法……”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轻轻交叠放在桌面上,姿态放松而坦诚。金丝眼镜后的目光,越过冰冷的空间距离,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种近乎温存的、只属于遥远记忆里的熟稔,笔首地落在周立欣骤然握紧的拳头上,声音放得更加轻柔,如同耳语,却又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需要我像高中时那样,再给您从头到尾,仔细地讲一遍吗?”
“嗡——”
整个调解室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紧接着,压抑不住的、巨大的哗然如同潮水般猛地席卷了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