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火车的铁轮碾过铁轨,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声。
沈砚秋坐在硬木座椅上,指尖无意识着掌心的青铜符牌,阿兰若最后望来的眼神仍在脑海里打转——那双眼尾微挑的杏眸本该映着百乐门的霓虹,却在爆炸前的瞬间凝出雪色,像被冻住的星子。
符牌突然烫得灼人,她倒抽一口凉气,低头时见暗纹里渗出极细的金砂,在铜牌边缘拼出一行扭曲的古篆。
“归墟之眼,镜中之城。”她念出声,喉间泛起铁锈味,是咬破了唇。
“秋姐?”林月瑶的药箱在座位下发出轻响,金蚕从她发间银网里探出头,触须颤了颤,“符牌又有动静?”
沈砚秋慌忙用帕子裹住符牌,抬头正撞进顾长风关切的目光。
他军大衣上的焦痕还沾着碎木屑,此时正将行军壶推过来:“喝口热水。”壶身带着他体温的余温,她握了握,烫意从掌心漫到心口。
窗外的雪幕突然撕开一道蓝痕。
那光太熟悉了——和雪峰少年锁片泛的幽蓝一模一样。
沈砚秋猛地扑向车窗,鼻尖撞在冰凉的玻璃上,只见雪原尽头闪过个灰布衫的影子,像被风吹散的纸人,转瞬便融进晨雾里。
“看见什么了?”顾长风也凑过来,步枪枪托磕在窗框上。
她摇头,喉结动了动。
有些事说出来太荒诞——灵脉、幻象、千里之外的少年,连她自己都觉得像戏文里的疯话。
可符牌还在帕子里发烫,像块烧红的炭,提醒她这不是梦。
火车鸣笛三声,北疆联络点到了。
旧仓库的铁皮门被顾长风用匕首挑开,霉味混着铁锈味涌出来。
墙上的联络暗号被涂成了血红色的叉,是组织紧急撤离的标记。
林月瑶蹲下身,指尖抚过地面新鲜的车辙印:“三小时前走的,留了这个。”她捡起块染着靛蓝染料的碎布,“虹桥事件后,租界外围更需要渗透人员。”
沈砚秋捏着碎布,靛蓝在指腹晕开,像块淤青。
她要伪装成逃难女工,住进法租界边缘的旧布庄——没有旗袍,没有脂粉,没有百乐门的霓虹做掩护。
这是她第一次,要在光天化日下藏起灵气感知的能力。
“记住,你叫周秀兰。”顾长风把伪造的良民证塞进她手里,“布庄老板是老陈头,他孙女小慧前天被日军卡车撞了,你就说……”
“说我是她远房表姐,来投奔。”沈砚秋接过他递来的粗布衫,布角还沾着草屑,“我知道。”
旧布庄的门轴吱呀作响时,她正把最后一缕香气往袖口里塞——百乐门的夜巴黎香水,现在成了催命符。
老陈头从柜台后抬起眼,浑浊的瞳孔里映出她泛白的蓝布衫,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小慧她……”
“我知道。”沈砚秋蹲下去替他捶背,掌心触到柜台下凸起的木刺——是暗号,三长两短的刻痕。
老陈头的咳嗽声里藏着摩斯密码:“日军在传谣言,说灵脉要断了。”
当天夜里,她在阁楼的霉味里翻来覆去。
灵气感知像被堵住的泉眼,在太阳穴突突跳动。
楼下传来老陈头的鼾声,她却听见隔壁阿婆的叹息、弄堂口卖馄饨的梆子、甚至三里外巡捕房的警哨——所有情绪都撞进她脑子里,焦虑像团乱麻,把她缠得喘不过气。
“这样下去会露馅。”她对着月光攥紧符牌,符牌凉了,像块普通的铜。
谣言来得比她预想的还快。
第三天清晨,弄堂口的茶摊围满了人。
卖茶叶蛋的王婶攥着黄纸符咒,指甲缝里沾着香灰:“李记米行的老板昨儿看见黄浦江里冒黑水,说是灵脉在流血!”
“嘘——”卖油糕的老张头警惕地望了眼巡捕房的方向,“我家阿弟在码头卸货,听日本兵说……说灵脉断了,大上海就要成死城。”
沈砚秋蹲在布庄门口补袜子,针脚歪歪扭扭。
她能看见人群里的情绪——王婶的恐慌是刺目的红,老张头的犹豫是浑浊的灰,连买油糕的小娃娃都攥着母亲衣角,眼睛里浮着淡紫的不安。
“是邪术。”林月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她裹着灰布斗篷,发间银网换成了普通的蓝头绳,“金蚕在江滩吐了黑丝,是蛊虫被逆灵脉冲了。源头……”她指了指租界西头的废弃工厂,“地下电台。”
沈砚秋的针“啪”地扎进手指,血珠渗出来,在蓝布上晕开小红花。
她突然想起阿兰若最后唱的那支歌——“小妹妹似线,郎似针”,原来有些线,是要拿血来缝的。
地下电台的铁门锈得厉害,沈砚秋跟着“张技术员”挤进去时,膝盖撞在门框上。
机房里飘着烧焦的橡胶味,七八个穿工装的人正围着发报机转。
她低头摆弄着万用表,耳麦里传来电流的滋滋声,像极了百乐门后台的留声机卡带。
“播广告了。”张技术员捅了捅她。
留声机转动,熟悉的《夜来香》流淌出来。
沈砚秋的手指在调音台上游走,心跳快得要撞破肋骨。
她记得顾长风说过,灵脉共鸣需要特定频率——就像苗人用芦笙引动山风,就像她用歌声唤醒听众的情绪。
她悄悄转动频率旋钮,指针停在103.7。
电流声突然变了调,像有人在吹埙。
机房的灯泡开始忽明忽暗,王婶的恐慌、老张头的犹豫、小娃娃的不安……所有情绪都聚成一团光雾,在天花板上凝成画面:黄浦江里漂着断桨,外滩的钟楼歪在水里,穿木屐的日军踩着碎玻璃,枪口对着缩在巷子里的妇孺。
“那是……”张技术员的喉结动了动。
“那是他们想让我们看见的未来。”沈砚秋抓起麦克风,指甲掐进掌心,“但我要告诉你们——灵脉在我们脚下,在王婶给孙子煮的热粥里,在老张头给邻居留的半袋油糕里,在每个不肯低头的人心里!”
电流声突然炸响,她的声音混着杂音冲出发报机。
她看见窗外的弄堂里,王婶攥紧了符咒的手松了,老张头把油糕分给了流浪的孩子,小娃娃踮起脚,替母亲擦掉脸上的泪。
光雾开始变淡,像被风吹散的云。
“我们不是工具,也不是棋子。”她压低声音,“我们是活生生的人,值得拥有希望。”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时,机房的灯泡“啪”地爆了。
黑暗里,沈砚秋摸到符牌在发烫,这次的温度很温柔,像阿兰若拍她肩的手,像顾长风递来的行军壶,像林月瑶的金蚕轻触她手背。
后台的收音机突然自动转了起来。
杂音里混着模糊的人声,像从极远的地方飘来:“你终于来了……归墟之眼,等你开启。”
沈砚秋摸黑抓起收音机,机身还带着余温。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电流,像面战鼓,在空荡荡的机房里敲得震天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