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风把最后一块压缩饼干掰成两半,分给身边的马德胜。
篝火在雪地里蜷成一小团橘红,风卷着雪粒灌进领口,他能听见自己睫毛上结的冰碴子发出细碎的脆响。
"明早出发。"他抹掉护目镜上的霜花,目光扫过围坐在篝火旁的七张脸——金秀兰的药箱用鹿皮裹了三层,背囊上还挂着苗疆带来的铜铃;新兵小栓子正用刺刀刮靴子底的冰,刀刃与牛皮摩擦出刺啦刺啦的声响;最边上的老周往枪套里塞了把短刀,刀鞘上缠着他媳妇织的红绳。
马德胜咬着饼干突然呛了:"老顾,这趟漠河......"他喉结动了动,火光里眼尾的疤被映得发红,"咱带的木炭只够三天。
那地儿冷得能冻掉下巴,要是遇上白毛风......"
"所以才要带黑熊。"顾长风摸了摸脚边蜷成毛球的黑瞎子。
这头被猎人救过的熊瞎子通人性,前儿夜里自己扒开密营的雪墙,嘴里叼着半块冻狍子——像是知道他们要往极北去。
此刻它正用湿漉漉的鼻子拱顾长风的手,皮毛上还沾着没化净的雪。
金秀兰突然蹲下,指尖按在雪地上。
她的医术里混着点苗家巫女的门道,能摸到地脉的温度。"冷得不对。"她抬头时睫毛上凝着白霜,"底下像有根冰针,扎得人心慌。"
顾长风的掌心突然发烫。
他摸出贴胸的铜镜残片,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三百年前太爷爷守太初观时,观里的老道人用这面镜照过灵脉。
此刻残片上凝起一层水雾,模糊的纹路里透出暗红,像血在冰下流动。
"出发。"他霍然起身,皮靴碾碎脚边的冰壳。
马德胜拽住他的胳膊,掌心的温度透过两层棉袍传过来:"老顾,你这儿......"他指了指顾长风的眉心——那点朱砂痣红得要滴出血,像团烧在皮肤下的火。
顾长风没说话。
三天前在太初观,老道咽气前抓着他的手按在供桌上,血从指缝里渗出来,在桌沿刻了个"北"字。
他当时就觉得眉心发烫,等摸黑翻山时,月光下的雪地里竟映出金线——不是雪光,是灵脉在地下流动的痕迹。
可等他追到漠河地界,那金线突然断了,像被人用刀齐根斩断。
队伍在黎明前出发。
黑熊走在前头,厚脚掌拍在雪地上发出闷响,每走十步就回头望一眼,喉咙里滚着低低的呼噜。
顾长风走在中间,能听见身后小栓子的牙齿打战声,还有金秀兰用苗语低声念的咒——她说是给地脉招魂。
第七天中午,他们看见了那片死亡之地。
风突然停了。
雪粒悬在半空,像被谁按了暂停键。
黑熊猛地站住,前爪扒地,喉咙里发出呜咽。
顾长风摘下护目镜,眼前的景象让他呼吸一滞:方圆十里的雪面全冻成了青灰色,裂缝里渗出黑褐色的雾气,像腐烂的树根在往外流脓。
没有鸟,没有兽,连雪地上都没有半道爪印——所有活物都避开了这里。
金秀兰跪下来,戴着手套的手按在裂缝边缘。
黑雾缠上她的手腕,她猛地抽回手,手套上多了道焦痕:"灵气枯了。"她声音发颤,"就像......就像有人把地脉的血全抽干了。"
顾长风的眉心又开始发烫。
他解下围巾包住口鼻,往雾气最浓的方向走。
马德胜拽他:"老顾!
那雾邪性!"他没挣开,只是说:"你看那边。"
顺着他的目光,众人看见半里外的冰丘上立着座黑黢黢的建筑。
那是座祭坛,用整根松木搭成,西周插满带血的白旗。
祭坛中央立着根两人高的石柱,表面密密麻麻钉着铜钉,每根钉子都缠着红绳,红绳顺着冰缝钻进地下——像张网,要把最后一点灵脉勒死。
"大岛正夫。"顾长风摸出望远镜。
祭坛上站着个穿黑风衣的男人,金丝眼镜上蒙着层雾气,正指挥士兵往石柱上钉新的铜钉。
他认得这张脸——前儿截获的密电里,关东军特派员大岛正夫,精通阴阳道,专门负责破坏灵脉。
"得拆了那根石柱。"老周拍了拍背上的炸药包,"我带小栓子摸过去,半小时就能......"
"不行。"顾长风打断他,"那些红绳连着地底的符文,贸然炸石柱会触发连锁。"他指了指石柱底部——冰层下隐约能看见暗红的纹路,像血管在跳动,"得先切断主符线,在石柱正下方。"
众人沉默了。
主符线在祭坛中心,西周都是日军岗哨。
大岛身边还跟着二十个端着三八大盖的士兵,冰丘上的机枪工事正对着各个方向。
"我去。"顾长风解下枪套,把驳壳枪递给马德胜。
他的动作很轻,像在交代最普通的任务,"你们在冰丘西南角牵制,等我信号。"
"老顾!"马德胜的嗓子突然哑了,"你当老子是瞎子?
那祭坛西周全是地雷!"他扯过顾长风的手,指腹上还留着三天前排雷时的伤疤,"上回你替我挡弹片,这回轮也该轮到......"
"替我照顾好金秀兰。"顾长风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是用桦树皮写的,"要是我没回来,把这个交给总部。"他顿了顿,又摸出母亲的铜镜残片,"还有这个,给沈砚秋......就说我欠她的那支舞,来生再跳。"
金秀兰突然扑过来,把个小布包塞进他手里。
布包还带着体温,里面是她新配的伤药:"要是受伤了,咬开这个。"她的睫毛上又凝了霜,说话时白雾裹着哭腔,"你答应过要看着鬼子投降的。"
顾长风笑了笑,把布包塞进贴胸的口袋。
他最后看了眼众人,转身走进黑雾里。
雾气沾在睫毛上,很快结成冰,他只能眯着眼睛,顺着记忆里的灵脉断口摸。
冰面下的符文在发光,暗红的光透过冰层,像铺了张血网。
祭坛的木梯在脚下发出吱呀声。
顾长风贴在柱子后面,能听见大岛的笑声:"支那人总以为信念能挡子弹,等灵脉断了,他们连哭都不会!"他摸出匕首,刀尖对准石柱底部的红绳——那是主符线,所有铜钉的力量都汇在这里。
"谁?"大岛突然转身。
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露出底下泛青的眼白。
顾长风没躲,他知道躲不过——黑雾里的他,在大岛眼里早就是活靶子。
刀光和枪声同时炸响。
顾长风的左肩一热,是子弹擦过的灼痛。
他扑向大岛,匕首首刺对方咽喉。
大岛侧身避开,反手掐住他的手腕。
顾长风闻到股腐肉的臭味,大岛的手背上爬满青紫色的血管,像条条活物在蠕动。
"灵脉守护者?"大岛的指甲刺进顾长风的肉里,"你以为靠那点热血就能......"
顾长风咬开嘴里的布包。
金秀兰的药散发出辛辣的味道,顺着喉咙烧进血管。
他的眉心突然剧痛,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大岛身上缠着灰黑色的气,石柱下的红绳泛着妖异的紫,而他自己的手,正发出暖金色的光,像要把周围的黑暗烧穿。
"原来如此。"大岛的瞳孔缩成针尖,"你身上有太初观的血脉......"
顾长风没理他。
他攥紧匕首,金色的光顺着刀刃蔓延,红绳接触到光的瞬间发出刺啦声,像烧着的电线。
大岛尖叫着后退,他的手背上的血管开始溃烂,流出黑绿色的脓。
顾长风趁机割断最后一根红绳,石柱发出沉闷的轰鸣,开始倾斜。
"你救不了华夏!"大岛抓起旁边的步枪,子弹擦着顾长风的耳朵飞过。
顾长风扑向祭坛边缘,他看见马德胜他们正从西南角冲上来,金秀兰举着药瓶在给小栓子包扎——小栓子的腿上插着块弹片,血把雪地染成了粉红。
石柱终于倒了。
巨大的响声震得冰面开裂,顾长风被气浪掀飞,撞在冰丘的岩石上。
他眼前发黑,能听见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嘴里尝到腥甜。
大岛的身影在视野里摇晃,最后被坍塌的木料埋住。
"顾支队长!"
"老顾!"
模糊的呼喊声里,顾长风感觉自己在往下坠。
冰面裂开的缝隙像张黑洞洞的嘴,他掉了进去,刺骨的冰水灌进鼻腔。
意识消散前,他摸了摸贴胸的口袋——铜镜残片还在,金秀兰的药包还在。
母亲的脸突然浮现在眼前,她笑着说:"阿风,要好好活着。"
等马德胜他们扒开冰缝时,只找到半条染血的围巾。
黑熊蹲在旁边,用爪子扒拉着雪,喉咙里发出呜咽。
金秀兰跪下来,把围巾贴在脸上,眼泪滴在冰面上,瞬间结成了冰珠。
千里外的上海,百乐门的留声机正放着《天涯歌女》。
沈砚秋站在化妆镜前,手指抚过镜面上的电报——"极北任务失利,顾长风失联"。
她的指尖在"失联"两个字上顿了顿,突然抓起衣架上的旗袍。
镜子里的她眼尾泛红,却笑得很轻:"该轮到我们了。"
雪还在下。
冰窟深处,顾长风的围巾被水流卷着,擦过一块凸起的冰岩。
岩缝里渗出一线金光,像沉睡的巨龙,终于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