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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上海闷热潮湿，马迪站在陈斌家楼下第七次看表。树上的知了叫得人心烦，汗水顺着他的太阳穴滑到下巴，在水泥地上砸出一个小圆点。
"还是不肯见我吗？"马迪对着手机轻声问，眼睛盯着1502号阳台——那里挂着沫离去年做的小风铃，在微风中叮当作响。
电话那头陈斌的叹息几乎被街道噪音淹没："她把日历上你走的那天涂黑了，现在躲在被窝里装睡。"
马迪用脚尖碾着一片梧桐叶。明天就是学校规定的最后离校日，他硬是拖到了最后一刻。行李箱己经收拾好放在宿舍，里面塞满了上海特产和陈斌送的专业课笔记，唯独少了最想带走的东西。
"告诉她..."马迪清了清嗓子，"我给她买了最新版的芭比娃娃，就放在小区门卫室。"
电话里传来窸窣声，接着是陈斌压低的声音："她耳朵竖起来了，但还是不肯动。"
马迪苦笑。这半个月来，他用尽了各种方法——托陈斌带新疆奶糖回家，假装不经意地提起乌鲁木齐的滑雪场，甚至故意把消防员学院的宣传册落在茶几上。可沫离就像只警觉的小动物，只要嗅到告别的气息就立刻躲回巢穴。
"算了，"马迪抹了把脸上的汗，"我再去买点她爱吃的紫米粽子，你晚点..."
"马迪。"陈斌突然打断他，"你抬头。"
1502的窗帘微微晃动，一抹粉色身影一闪而过。马迪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但等他定睛再看时，阳台己经空无一人，只有那串风铃还在不知疲倦地摇晃。
回到宿舍己是傍晚。马迪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手机屏幕亮起——陈斌发来照片：沫离抱着芭比娃娃坐在餐桌前，眼睛红得像兔子，嘴角却倔强地抿着。照片角落能看到吃得只剩一点点的粽子。
【她还是不肯说话，粽子倒是吃得很香。】陈斌补充道。
马迪把手机按在胸口，宿舍风扇的嗡嗡声突然变得很吵。一年前刚来上海时，他以为这会是个普通的交换年——上课、考试、交几个泛泛之交。没想到会在一间有钢琴的公寓里，遇见让他牵肠挂肚的兄妹俩。
第二天清晨，马迪拖着行李箱站在校门口等出租车。七月的阳光己经很有分量，照得他后颈发烫。手机震动起来，是陈斌的短信：
【我们决定不去送你了。】
马迪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一时不知如何回复。远处出租车缓缓驶来，他深吸一口气，打下"理解"两个字，却在发送前看到又一条消息跳出来：
【沫离说那样太像永别了，她讨厌这样。】
出租车司机帮他把行李放进后备箱。马迪钻进后座，摇下车窗让风吹散眼眶的热意。当车子驶过校门口最后一个减速带时，他突然看到熟悉的身影——陈斌骑着那辆旧自行车，后座上沫离的小黄帽格外醒目。
"师傅！停一下！"马迪几乎是把车门撞开的。
陈斌的自行车险险刹住，沫离跳下来时差点摔倒。她今天穿着第一次见面时同款的草莓图案的连衣裙，怀里紧紧抱着什么东西。马迪蹲下身与她平视，发现小女孩的眼睛比昨天照片里还要红，眼下挂着明显的黑眼圈。
"不是说...不来送我吗？"马迪轻声问，伸手想揉她的头发，又在半空停住。
沫离猛地举起怀里的铁皮盒子——是那个装水果糖的盒子，马迪记得里面本该装满了陈斌的"眼泪糖"。盒子被粗暴地塞进他手里，沉甸甸的。
"都给你。"沫离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这样你就不会..."她突然打了个嗝，"不会忘记我们了。"
马迪打开盒子，里面是满满当当的贝壳——从滴水湖捡的，迪士尼买的，还有周末去海边他们一起收集的。每个贝壳下面都垫着小纸条，上面用彩色铅笔写着日期和地点。
"我帮你分类了，"沫离吸着鼻子说，"螺旋形的放左边，扇形的放右边，那个特别白的是..."她的声音突然断线，眼泪终于决堤，"是你第一次来我家时...夸好看的那个..."
马迪一把将小女孩搂进怀里。沫离的眼泪迅速浸透他的衬衫，滚烫得像要在他皮肤上烙下印记。他感觉陈斌的手搭在自己肩上，三人的影子在阳光下融成一团。
"我会回来的，"马迪贴着沫离的耳朵说，"等放假，我就..."
"骗人！"沫离突然挣开他，小脸涨得通红，"大人都这么说！我爸说去出差就回来，我妈说去医院就回来！"她退后两步，用手背狠狠抹眼睛，"你们走了就不会回来了！"
街道突然安静下来。马迪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感到膝盖传来刺痛。他从未听陈斌提过父母离世的细节，现在这些碎片从沫离的哭喊中残忍地拼凑起来。
陈斌蹲下来握住妹妹的肩膀："沫离..."
"我知道马迪哥哥不是爸爸妈妈！"沫离突然平静下来，只是眼泪还在流，"但我不想...不想再练习说再见了..."
出租车司机按了下喇叭。马迪把铁盒小心地放进背包最外层，然后从脖子上取下一条细银链——上面挂着枚小小的消防斧吊坠。这是他十二岁生日时父亲送的。
"这个给你。"他把项链戴在沫离脖子上，"不是告别礼物，是...保管凭证。"吊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等我回来，你要亲手还给我。"
沫离低头摸着吊坠，眼泪滴在银色斧面上。远处又一声车喇叭，马迪不得不站起来。陈斌突然给了他一个用力的拥抱，在他耳边飞快地说："保重，兄弟，记得常联络。"
马迪点点头，转身上车前最后看了一眼沫离。小女孩站在原地，双手紧握着那枚吊坠，嘴唇无声地动着。他认出那个口型——"骗子"。
车门关上的瞬间，马迪想起一年前那个茉莉花开的午后。如果早知道离别这么痛，他还会不会推开那扇门？后视镜里，两个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转弯处。
时间是最公平的魔术师。最初几个月，马迪每周都给沫离寄明信片——乌鲁木齐的雪景，父亲消防站的训练场，甚至是他觉得有趣的云朵形状。陈斌会在微信上发沫离的照片：她戴着那枚消防斧吊坠参加红领巾佩戴仪式，她在钢琴比赛上弹《茉莉花》，她做的贝壳画被贴在教室墙上。
但高三的学习比想象中更耗费精力。马迪开始错过每周六的固定通话，明信片从一周一张变成一个月一张，后来他考上了消防学院，训练更是占据了他很大一部分时间。第三年春天，他恋爱了，对象是同期的女学员。陈斌也忙着大学的学业，沫离大部分时间被托付给父母的老友和邻居照顾。
他们的三人微信群渐渐安静下来。偶尔马迪会收到沫离的短信，通常是些生活碎片："今天看到消防车了"，"贝壳又攒了一盒"，"钢琴老师夸我进步快"。他总想着要好好回复，但训练、约会、考试，日子像被按下快进键，等想起来时己经过去两周。
只有和陈斌的联系还算规律。他们会在期末考前互相打气，吐槽各自学校的食堂，偶尔分享恋爱烦恼。有次视频通话，陈斌的背景音里传来钢琴声，马迪随口问是不是沫离在练琴。
"嗯，"陈斌把镜头转向客厅，"她现在弹得很好。"
马迪只来得及看到一抹粉色衣袖闪过画面边缘，钢琴声就戛然而止。陈斌转回镜头时表情有些无奈："她不肯跟你打招呼。"
"还生气呢？"
"倒不是。"陈斌调整了下手机角度，"她说...怕一开口就问'你什么时候来拿吊坠'，会显得很幼稚。"
马迪胸口发紧。他看向书桌上那个贝壳铁盒——现在里面装的是消防理论课的笔记卡片。"下次假期我一定..."话说到一半，他自己都听出了苍白。
"没事，"陈斌笑了笑，"她长大了，理解你很忙。"
这句话不知为何让马迪更难过了。他宁愿沫离像以前那样，生气地骂他"骗子"，或者往他的照片上画丑胡子。而不是这样...懂事。
毕业前的最后一次通话，陈斌告诉马迪沫离考上了重点初中。"她还想学架子鼓，"镜头里的陈斌己经剪了利落的短发，"说比钢琴'带劲'。"
"像她风格。"马迪笑着问，"还收集贝壳吗？"
"早换兴趣了，现在迷上天文。"陈斌顿了顿，"不过那枚吊坠她还戴着。"
马迪望向窗外，乌鲁木齐的夜空繁星点点。他突然想起滴水湖那个寒冷的跨年夜，沫离靠在他怀里昏昏欲睡的样子。这才惊觉己经西五年没见了——足够一个小女孩忘记新疆口音，忘记怎么捏馕饼，甚至忘记那个给她起"茉莉"小名的哥哥。
"对了，"陈斌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你女朋友知道你有这么个'上海妹妹'吗？"
马迪摇摇头："没怎么提过。"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那个曾经占据他大半思绪的小女孩，现在居然成了"没怎么提过"的注脚。
挂断前，陈斌突然说："其实她每年都记得你生日。"
马迪握手机的手指微微发颤。
"去年用零花钱订了新疆奶酪包，结果快递送到时都馊了。"陈斌的笑声带着电流杂音，"气得她差点投诉快递公司。"
马迪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烟雾呛住。最后他只说了句"替我谢谢她"，就匆匆结束了通话。
夜深人静时，马迪从书柜深处取出那个铁盒。贝壳己经蒙上薄灰，但下面那些小纸条依然色彩鲜艳。他随手抽出一张——"和马迪哥哥去海边，他夸我捡的贝壳最漂亮"，字迹稚嫩得令人心碎。
手机突然震动，是女友发来的消息："睡了吗？明天演习要早起哦。"
马迪合上铁盒，回了句"这就睡"。关灯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挂在门后的消防员制服——那是他从小到大的梦想，如今触手可及。只是不知为何，制服口袋里似乎永远缺了点什么，像一首忘记最后音符的歌。
窗外，一轮明月静静悬在夜空。同一时刻，上海某中学宿舍里，一个戴银色吊坠的女孩正在做作业。当月亮出现在视野中央时，她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上的消防斧吊坠，然后继续认真的回到习题上。
成长就是这样——有些相遇注定成为生命里的过客，有些告别甚至来不及好好说再见。但总有些东西会留下来，像贝壳上的纹路，像吊坠上的反光，永远刻在记忆的潮间带上，等着某天被潮水再次带回岸边。
（第二卷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