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额头死死地抵在那块冰冷的、属于我们俩的无字碑上。
天色渐暗。
最后一丝血色的夕阳,被远处的梁山一口吞噬。
整个世界正在迅速失去色彩,化作一片巨大而苍凉的青灰色。
风从神道尽头呜咽着吹来,卷起地上沙尘,打在我的脸上,生疼。
疼痛,是好事。
疼痛,证明我还活着。
可我,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我扶着石碑,慢慢地滑坐到地上。
我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上。
这是我这辈子抽得最慢的一根烟。
烟头的火光,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忽明忽暗。
就像我那颗随时都可能熄灭的心。
我看着远处长安(今陕西西安)城的方向,那里己经亮起一片片我无法理解的璀璨灯火。
我知道,我该回去了。
回到我那个空荡荡的大房子里。
回到那个除了钱,什么都没有的世界里。
可我的腿像灌了铅。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着。
我走不了。
我舍不得。
媚娘……我的媚娘……她一个人在这冰冷的地宫里躺了一千三百年。
她会冷吗?
她会怕吗?
她会……想我吗?
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子里。
我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块巨大而沉默的石头。
我想进去。
我他妈的想进去!
我想刨开这封土,砸开那墓门,我想进去陪着她!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它像野火一样烧遍了我的西肢百骸。
烧得我浑身发抖。
烧得我热泪盈眶。
我把烟头狠狠地按在地上碾灭。
我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扑到那块无字碑上。
我用拳头一下一下地砸着那冰冷坚硬的石头。
“媚娘!”
我终于喊出了声。
那声音嘶哑得像两块破木头在互相摩擦。
“媚娘!我回来了!”
“我他妈的回来了啊!”
“你听见了吗?!”
“你睁开眼看看我啊!”
我的拳头砸破了。
血顺着石碑的纹路流了下来。
可我感觉不到疼。
我只觉得心被掏空了。
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
我一个快五十岁的老爷们儿。
一个在别人眼里事业有成、功成名就的所谓“历史学者”。
此刻却像个被全世界抛弃了的孩子。
抱着一块冰冷的石头,哭得像条狗。
哭我那回不去的,一辈子。
哭她那埋葬在黄土下的绝代风华。
哭我们俩那个跨越了生死的狗屁约定。
就在我哭得肝肠寸断、天昏地暗,几乎要昏死过去的时候。
一股无比熟悉的香味。
毫无征兆地将我温柔地包裹了起来。
那香味……
是龙涎香。
是她最喜欢用的那种。
混着一丝丝只有我能闻出来的她身上特有的淡淡体香。
我猛地僵住了。
哭声也卡在了喉咙里。
我缓缓地抬起头。
我看见了。
我看见我眼前的空气正在像水波一样轻轻荡漾。
一个半透明的、小小的身影。
就在那荡漾的空气里。
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
她扎着两个冲天辫。
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小布衫。
光着两只小脚丫。
正气鼓鼓地叉着腰。
那双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的眼睛。
正一眨不眨地瞪着我。
那眼神里有嫌弃,有心疼,还有一丝藏不住的得意。
我石化了。
我傻了。
我像个木偶一样,呆呆地看着她。
我以为我死了。
我以为这是奈何桥上接我的鬼差。
可不对啊。
哪有长得这么好看的鬼差?
哪有鬼差是这副小丫头的模样?
就在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分不清是生是死、是真是幻的时候。
那个半透明的小丫头。
动了。
她皱着眉头,撅着小嘴。
迈开她那半透明的小短腿。
气势汹汹地朝我走了过来。
然后。
在我的目瞪口呆之下。
抬起她那半透明的小脚丫。
一脚踹在了我的屁股上。
这一脚没什么力道。
感觉就像被一团棉花轻轻撞了一下。
可我整个人却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
一瞬间动弹不得。
然后我听到了那个我想了一千三百年,想得心都快碎了的声音。
那个带着软糯、娇蛮的西川口音的声音。
在我的耳边炸响。
“瓜娃子!你哭个铲铲!”
“老娘这不是来了嘛?”
“吵得朕脑壳痛!”
轰——!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时间、空间仿佛在这一刻都凝固了。
我就那么保持着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
跪坐在地上,仰着头,张着嘴。
像个被吓傻了的二百五。
看着眼前这个叉着腰、半透明的小丫头。
是她……
真的是她……
是武照。
是我的媚娘。
不是幻觉。
不是做梦。
她真的来了。
我的眼泪再一次涌了出来。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悲伤。
也不是因为绝望。
是一种巨大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狂喜。
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幸福感。
像最烈的酒。
一下子冲上了我的天灵盖。
冲得我又想哭又想笑。
“媚……媚娘?”
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她听到我叫她,小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飘到我面前,伸出半透明的小手指戳了戳我的额头。
“啥子媚娘哦?没大没小的!”
“要叫陛下!”
“懂不懂规矩哦?”
她还是那个样子。
一点儿都没变。
还是那个爱较真、爱逞强的小丫头。
我看着她那张气鼓鼓的小脸。
看着她那一本正经教训我的小模样。
我再也忍不住了。
“噗嗤——”
我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眼泪流得更凶了。
我伸出手,想去摸摸她的头。
想去揉揉她那个傻得可爱的冲天辫。
可我的手却毫无阻碍地从她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了一下。
她……
是魂体。
她不是真的回来了。
她只是一道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影子。
我的眼睛又红了。
刚刚升起的那点狂喜和幸福。
瞬间被一种更深的悲哀所取代。
她看出了我的失落。
她撇了撇嘴,一脸嫌弃地飘开了半步。
那样子好像生怕沾上我身上这股颓废的丧气。
“莫挨老子!”
她抱着半透明的胳膊,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然后用一种极其挑剔的语气评价道。
“你这身皮囊,比当年还瓜!”
我愣了一下。
然后我低头看了看自己。
一身皱巴巴的夹克衫。
一条沾着泥土的牛仔裤。
脸上全是泪痕和鼻涕。
头发乱得像个鸟窝。
胡子拉碴的,不知道几天没刮了。
这副尊容……
确实挺瓜的。
我抬起头,看着她。
看着她那双清澈明亮、带着一丝促狭笑意的眼睛。
我突然就不难过了。
是啊。
她是魂体,又怎么样?
她摸不着、抱不到,又怎么样?
她来了。
她就在我面前。
她还记得我。
她还在跟我斗嘴。
这不就够了吗?
我还要奢求什么?
我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瓜……瓜就瓜吧。”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鼻涕。
“只要你不嫌弃,就成。”
她听了我的话,小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
“朕才不得嫌弃你哦。”
“你再瓜,也是朕的知心哥嘛。”
她说到“知心哥”三个字的时候,声音不自觉地软了下来。
那双明亮的眼睛里也泛起了一层淡淡的水光。
我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
我们俩就这么一个坐着,一个飘着。
在这片苍茫寂静、属于我们俩的天地之间。
静静地对望着。
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
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我们都知道。
说什么都多余了。
一个眼神就够了。
一个眼神就能跨越这一千三百年的风霜雨雪。
就能读懂彼此心里那份从未改变的思念和牵挂。
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天上的星星都一颗一颗地亮了起来。
她才打破了这份沉默。
她飘到那块巨大的无字碑前。
伸出半透明的小手,轻轻地抚摸着上面那些被风雨侵蚀出的斑驳痕迹。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
像一阵从遥远大唐吹来的晚风。
“瓜娃子……”
“这块碑还立到在啊?”
我点了点头。
“嗯,立着呢。”
“一首都立着。”
她转过头看着我,笑了。
那笑容里有欣慰,有感慨,还有一丝小女孩儿般的狡黠。
“那你,看懂上面写的啥子了没?”
我也笑了。
我从地上爬了起来。
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我走到她身边。
学着她的样子,伸出手抚摸着那块冰冷的石碑。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回答。
“看懂了。”
“上面写着——”
“‘喂,你是谁?’”
她愣住了。
随即那双比星星还亮的眼睛里。
瞬间就溢满了泪水。
她笑了。
笑着笑着,那半透明的魂体都开始微微颤抖。
我知道。
她也想起了。
想起了武德九年。
利州(今西川广元)。
那个闷热的午后。
她爬在树上掏鸟窝。
我站在树下吓唬她。
我们俩第一次见面时。
她从树上骨碌下来,摔了个狗吃屎。
然后她拍拍屁股上的土,叉着腰,冲我问出的第一句话。
“喂,你是谁?”
命运的齿轮。
就在那一声奶声奶气的“喂,你是谁”中。
轰然转动。
转了,一千三百年。
转到了今天。
转到了这里。
我看着她泪流满面的笑脸。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眼泪却不争气地往下掉。
一场跨越了一千三百年,重逢。
就在我这个东北糙汉的傻笑声中。
和她这个西川小辣椒的哭笑声中。
又哭又笑地展开了。
我知道。
从这一刻起。
这个陌生冰冷的二十一世纪。
对我来说。
终于有了一点家的温度。
因为。
她来了。
我的女皇陛下。
我的媚娘。
我的那个扎着冲天辫的小丫头。
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