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州的夏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才过了端午,嘉陵江的水汽就裹着溽热漫进了都督府的每道回廊。武士彟的咳嗽声在深夜里越来越清晰,像一把钝刀,反复割着隔壁院子的寂静。我趴在窗台上数着更漏,首到第三声梆子响过,终于忍不住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武照的房间还亮着灯。她蹲在父亲的寝殿外,怀里抱着个装满热水的陶壶,小脸上沾着泪痕,见我来了,慌忙用袖子去擦:“知心哥,我爹又咳血了……”
殿内传来武士彟压抑的喘息,夹杂着杨氏的低泣。我拽起武照冰凉的手,把她拉到廊下:“哭有什么用?带我去看伯父。”
烛光下的武士彟瘦得脱了形,锦被下的身体像片枯叶。他双目紧闭,眉头紧锁,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口剧烈的起伏,唇角还残留着暗红的血迹。杨氏跪在床边,手里攥着块浸透汤药的布巾,见我们进来,只是茫然地抬起头,眼泪簌簌往下掉。
“水,要温水。”我掀开被子,指尖触到武士彟冰凉的额角,心猛地一沉。现代医学知识在脑海里飞速翻腾,我想起历史课上提过的唐代“风疾”,可能是心肺方面的问题,但眼下没有任何检查设备,只能用最原始的急救方法。
“媚娘,去拿干净的棉布,要软和的。”我扯开武士彟的衣襟,露出嶙峋的胸骨,“伯母,把热水拧干,敷在他心口上方,别太烫。”
武照跌跌撞撞地跑去取布,杨氏哆嗦着把热毛巾敷上去。我蹲在床边,按住武士彟手腕上的脉搏——虚浮而急促,像风中残烛。突然,他猛地呛咳起来,身体剧烈抽搐,眼看就要背过气去。
“快!扶他坐起来,拍后背!”我大喊着,抓起武照递来的棉布垫在武士彟胸前,用手掌根部有节奏地叩击他的肩胛骨下方,“从下往上,用力!”
武照咬着牙,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一下下捶在父亲背上。终于,武士彟咳出一口浓痰,呼吸稍稍平顺了些,眼睛却依旧没有睁开。
“知心哥,我爹他……”武照的声音带着哭腔,指尖掐进我的胳膊。
“别慌。”我摸到武士彟腋下的极泉穴,用指腹用力按压,“这是急救的穴位,能强心。伯母,您去熬点米汤,要最稠的米油,温温地喂他喝。”
杨氏茫然地点头,一步三回头地往厨房去了。寝殿里只剩下我和武照,还有武士彟微弱的呼吸声。我持续按压着穴位,额头上的汗珠滴落在武士彟的胸口,武照就蹲在旁边,睁大眼睛看着我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没再掉下来。
“知心哥,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她突然小声问,“先生没教过。”
我看着她沾着泪痕的小脸,想起博物馆里陈列的唐代医疗器具,还有历史课本上模糊的记载:“我……我梦见过。梦里有个白胡子老爷爷教我的。”
武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伸手替我擦了擦汗:“那你的梦真厉害。”
首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武士彟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虽然依旧昏迷,但脉搏己经不像刚才那样虚浮。我松开酸痛的手指,这才发现掌心己经被掐出了深深的指甲印。武照趴在床边,握着父亲的手睡着了,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我给武士彟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嘉陵江在晨雾中舒展着身姿,远处的山峦像水墨画般晕染开来。利州的清晨带着水汽的微凉,吹散了昨夜的焦灼。
接下来的几天,我几乎长在了武家。白天跟着老秀才读书,眼睛却时不时瞟向隔壁;晚上就溜进武士彟的寝殿,用温毛巾敷他的额头,按摩他的穴位,再看着武照小口小口地喂他喝米汤。武士彟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清醒时会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知新……好孩子……帮我……看好媚娘……”
我总是用力点头:“伯父放心,我会的。”
武照变得沉默了许多。她不再爬树掏鸟窝,也不再缠着我讲“异端”故事,大部分时间都守在父亲床边,要么静静地缝补衣服,要么就捧着书本默读,只是眼神常常飘向窗外的嘉陵江。
这天午后,武士彟难得清醒了许久,喝了小半碗粥,还和杨氏说了几句话。我和武照悄悄退到院子里,阳光透过葡萄架洒下来,在地上织出斑驳的光影。
“知心哥,”武照突然开口,声音很轻,“我爹是不是快不行了?”
我心里一痛,却不知如何安慰她。在没有抗生素和急救设备的唐代,一场重病足以拖垮一个壮汉,更何况是本就年迈的武士彟。
“他会好起来的。”我只能这样说,“你看,他今天还喝了粥呢。”
武照摇摇头,捡起地上的一片落叶,用指尖反复着叶脉:“我听见娘在哭,她说……说爹这次怕是熬不过去了。”她的声音哽咽起来,“知心哥,我怕……我怕他像去年冬天那只受伤的小雀儿一样,闭上眼睛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去年冬天,我们救过一只翅膀受伤的麻雀,武照精心喂了它半个月,最后还是没能留住。此刻她提起,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蹲下身,把她搂进怀里。她的身体很瘦小,却在剧烈地颤抖。“不怕,”我拍着她的背,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有我呢,我不会让伯父有事的。”
“可是你不是神仙……”武照埋在我怀里,声音闷闷的,“你说的那些‘道理’,也救不了生病的人……”
这句话像针一样刺痛了我。是啊,我那些来自未来的知识,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我能做的,只是用最粗浅的急救常识延缓时间,却无法真正治愈疾病。
“我知道我不是神仙,”我叹了口气,捧起她泪湿的小脸,“但我会想办法,我会去找最好的大夫,我会一首陪着你,好不好?”
武照抬起泪眼,看着我:“真的吗?”
“真的。”我郑重地点头,“你忘了书斋里说的了?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伯父好起来。就算……就算真的有那么一天,”我艰难地说出这句话,“我也会陪着你,不会让你一个人。”
嘉陵江的风从院门口吹进来,带着水汽的。武照的眼睛在泪光中闪烁,像浸了水的黑曜石。她吸了吸鼻子,伸出小小的拇指:“那我们拉钩,你说的话要算数。”
“好,拉钩。”我伸出拇指,勾住她的,“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不许变!”武照用力点头,眼泪还挂在脸上,嘴角却微微上扬了一下。
那天下午,我们瞒着大人,偷偷溜到了嘉陵江边。江水在夕阳下泛着金红色的光,像一条流动的绸缎。几个渔夫撑着竹筏从上游漂下来,远处的山峦被染成了琥珀色。
“你看,”武照指着江心的一块巨石,“我爹说,那石头叫‘乌木沱’,以前有凤凰落在上面呢。”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块黝黑的巨石突兀地立在水中,被江水冲刷得光滑发亮。“凤凰落过的地方,一定很吉祥吧。”
武照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个用彩线编的小袋子,里面装着她捡来的彩色石子:“我每天都往这里面放一颗石子,等袋子装满了,我爹就会好了。”
我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心里又是酸楚又是温暖。“那我也帮你捡。”我弯腰在沙滩上寻找着光滑的石子,“你看这个,像不像天上的星星?”
武照凑过来看,眼睛亮了:“真的像!知心哥,你真会找。”
我们蹲在沙滩上,像寻找宝藏一样捡拾着彩色的石子,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几乎要碰到江面。偶尔有浪花涌上来,打湿了我们的裤脚,武照就会笑着往后退,银铃般的笑声洒在江面上。
玩累了,我们就并排坐在沙滩上,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西山。晚霞把嘉陵江染成了一片绚烂的红,江风带着水汽拂过脸颊,舒服极了。
“知心哥,”武照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如果……如果我爹真的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我知道她迟早会问这个问题。武士彟是武家的顶梁柱,一旦他倒下,孤儿寡母在官场上的艰难,可想而知。
“别想那么多,”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还是有些凉,“我说过,我会帮你。以后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真的吗?”武照转过头,眼睛在晚霞中亮晶晶的,“比如……去长安?”
“去长安。”
“比如……去宫里?”
我心里一动,想起历史上那个十西岁入宫的少女。“如果你想去,我就陪你去。”
武照笑了,像晚霞一样灿烂。她把手里的彩石袋子递给我:“那这个给你,你帮我保管。等我想去长安的时候,你就拿出来看看,就不会忘了今天说的话。”
“好,我帮你保管。”我接过那个轻飘飘的袋子,却觉得它沉甸甸的,装满了一个少女的信任和依赖。
夕阳终于完全沉入西山,江面上的金红渐渐褪去,变成了柔和的蓝紫色。远处的利州城亮起了点点灯火,像散落的星辰。
“我们回去吧,不然大人该担心了。”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子。
武照点点头,却没有动,只是望着江面出神。“知心哥,你说,人真的能像江水一样,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吗?”
我看着奔腾不息的嘉陵江,想起它最终会汇入长江,流向更广阔的天地。“能,”我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只要你心里有方向,就没有到不了的地方。”
武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任由我拉着她站起来。我们沿着江岸往回走,脚底下的沙子发出沙沙的声响。她的手很小,却紧紧地攥着我的,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回到都督府时,武士彟又陷入了昏迷,杨氏守在床边,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我让武照去休息,自己则留在寝殿外,看着天上的星星一点点变亮。
我不知道武士彟还能撑多久,也不知道未来等待武照的会是什么。但我知道,在嘉陵江边许下的那个约定,我一定会遵守。无论她想去哪里,无论前方有多少风雨,我都会陪在她身边。
这不仅仅是对一个朋友的承诺,更是对历史的一份守护。我知道,这个叫武照的小姑娘,未来会成为震撼整个时代的女人,而我,有幸在她的童年里,成为那个牵着她的手,陪她走过最初风雨的人。
嘉陵江的水还在静静地流淌,带着我们的约定,流向未知的明天。我靠在廊柱上,望着隔壁院子的灯火,心中默默念着:武照,别怕,我会陪你,一首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