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岛的芦苇荡里飘着腐熟的菱角味,林美含把道袍下摆掖进腰带,赤脚踩过湿滑的鹅卵石。昨夜从慈航斋顺走的半盏长明灯正在掌心发烫,灯油里泡着的婴儿牙齿咬破油纸,在他虎口留下两排青紫牙印。远处传来木鱼声,每敲一下,心口的青铜降魔杵就跟着震颤,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搅成血沫。
戚文宇追着铜铃残音闯进芦苇丛时,正撞见少年道士跪在浅滩呕吐。黑水里翻腾着指甲盖大小的金蟾,每只背上都烙着茅山的五雷纹。林美含抹去嘴角血渍,桃木剑突然刺向和尚喉间,剑尖却在最后一寸偏转,挑飞了戚文宇僧袍领口沾着的纸灰——那是慈航斋婚书燃烧后的余烬,此刻正扭曲成缩小版的困龙阵。
“秃驴倒是会捡破烂。”林美含冷笑,剑锋擦着和尚耳廓划过,削断三根芦苇。断茎流出乳白色汁液,落地竟化作七条扭动的血蛭。戚文宇的鎏金钵盂骤然发烫,映出少年锁骨下渗血的姓名刺青,那“林美含”三字的撇捺间隐约浮出梵文轮廓。
木鱼声突然密集如雨。二十八个戴着斗笠的摆渡人从雾中现身,蓑衣下露出民国样式的缎面鞋。领首者摘下斗笠,腐烂的面皮簌簌掉落,露出底下金漆描绘的罗汉相。戚文宇的断指伤口猛然抽痛,佛珠自发缠上对方脖颈——这分明是九华山秘卷里记载的降龙罗汉法相,可金漆缝隙里渗出的却是茅山封尸用的朱砂。
林美含的铜铃炸开刺耳鸣响。七枚桃木钉从袖中射出,钉入摆渡人眉心时却迸出火星,原来这些活尸颅内都嵌着青铜佛头。领首罗汉突然开口,喉咙里传出男女混声的诵经声:“青鸟衔孽镜,照见五蕴空。”话音未落,所有摆渡人同时撕开胸腔,肋骨间缠着的锁链正连向江心漩涡。
“是茅山的七星锁魂链!”林美含扯开衣襟,心口降魔杵的青铜纹路与锁链产生共鸣。戚文宇趁机擒住他手腕,发现那串青蛇刺青正在蜕皮,露出底下暗金色的“卍”字烙痕。少年道士暴怒地肘击和尚肋下,道袍撕裂声里,后腰浮现半幅褪色的《金刚经》刺青,笔迹竟与九华山藏经阁的孤本一模一样。
江面忽然掀起丈许高的浊浪。腐尸与破败经幡从漩涡中喷涌而出,组成巨大的血肉佛塔。塔尖坐着个穿阴阳道袍的老妪,左手持茅山天蓬尺,右手握九华山的金刚杵,脖颈上串着七颗菩提子——正是二十年前失踪的妙音叛僧。她开裂的眼皮用朱砂线缝着,每眨一次眼就有蛆虫从眶内掉落。
戚文宇的佛珠突然崩解,一百零八颗菩提子如流星般撞向佛塔。林美含趁机咬破舌尖,将血喷在桃木剑上,剑身顿时爬满雷纹。当剑尖刺入老妪心口时,那具躯体突然塌陷成万千经卷,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写满“美含”与“文宇”的交错姓名。
“是命格嫁接术!”戚文宇扯住正要坠入漩涡的少年,僧袍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林美含反手将铜铃扣在他断指处,铃铛内壁的“含”字与和尚伤口残留的佛光相融,竟在江面映出百年前的画面:茅山掌教与九华住持并肩而立,共同将青铜降魔杵钉入某个心口刻着“美含”的少年胸膛。
血肉佛塔轰然坍塌时,两人被气浪掀飞至岸边。林美含的道袍碎成布条,后背露出完整的刺青——那是用梵文写就的茅山戒律,戒条末尾的落款赫然是九华山初代住持的法号。戚文宇的断指处旧伤结痂剥落,新生的皮肉上浮现出北斗七星图案,与林美含心口的青铜纹路遥相呼应。
暮色染红江面时,他们找到艘搁浅的乌篷船。船板缝隙里塞着半封婚书,男方姓名被血污遮盖,女方却写着“妙音”二字。林美含用灯油点燃婚书,火光照亮船舱内壁——那里用血画着太极图,阴鱼眼嵌着佛珠,阳鱼眼钉着桃木剑,卦象指向三百里外的落魂山。
戚文宇伸手触碰卦象,指腹被木刺扎出血珠。血滴在太极图上时,整艘船突然发出骨骼摩擦的声响。林美含拽着和尚跃入江中,回头看见乌篷船正在重组形骷髅,肋骨间卡着的正是慈航斋那盏琉璃长明灯。
月光照亮江底沉沙时,林美含发现自己的影子比往常淡了三分。戚文宇的僧袍无风自动,后背浮出暗红色的《往生咒》,每个字都在模仿林美含画符的笔势。他们隔着丈许距离浮沉,铜铃与佛珠的残片在暗流中相撞,奏出的却是同一段往生咒的旋律。
《落魂山诡嫁》
腐臭的河水灌入鼻腔时,林美含咬破了舌尖。血腥味混着江底泥沙在齿间碾磨,他反手抓住戚文宇的僧袍腰带,桃木剑柄磕在和尚肋下迸出火星——这秃驴袈裟里竟藏着九华山的镇山金箔。两人在暗流中翻滚着撞上礁石,林美含后腰的《金刚经》刺青突然发烫,经文笔迹如同活物般钻入戚文宇后背的《往生咒》,疼得和尚脖颈青筋暴起。
“松手!”林美含踹开缠在腿上的水草,那些墨绿色藻类却顺着伤口钻进皮肉,在血管里开出细小的白花。戚文宇的佛珠残片突然从袖中射出,一百零八点金光钉入礁石缝隙,硬生生在漩涡中撑出三尺见方的气穴。潮湿的空气中浮着纸钱烧焦的味道,林美含锁骨下的“卍”字烙痕渗出黑血,滴在礁石上竟腐蚀出北斗七星的凹槽。
喘息未定时,头顶传来木板断裂的脆响。那具由乌篷船化成的骷髅正俯身窥视江面,琉璃长明灯卡在它的肋骨间,灯芯竟是半截缠着红线的婴儿脐带。戚文宇突然按住自己断指处的北斗七星印记,新生皮肉下钻出七条金线,与林美含心口的青铜降魔杵纹路严丝合缝地对上。
“北斗封魂印......”林美含抹了把脸上的江水,桃木剑尖挑起和尚腕间的佛珠残链,“你们九华山偷学茅山的镇尸术?”话音未落,骷髅的指骨突然刺入气穴,腐烂的船板碎屑暴雨般砸下。戚文宇喉间滚出梵文咒言,那些嵌在礁石中的佛珠应声炸裂,飞溅的金粉在空中结成《地藏经》的轮廓。经文压上骷髅额头的刹那,林美含的铜铃自怀中跃出,铃铛内壁的“含”字化作青光,将整具骸骨震成齑粉。
琉璃灯坠入江底时,灯油里泡着的婴儿牙齿突然开口:“落魂山......三更轿......”
三百里旱路走了七日。林美含脚踝的水草白花己蔓延至膝弯,每次剜肉疗伤都会带出半碗江水泥沙。戚文宇僧袍后背的《往生咒》愈发鲜艳,暗红字迹间不时闪过茅山雷符的银光,每当林美含靠近,那些字符就会扭曲成“美含”的草书轮廓。
暮色西合时,他们踩着满地纸灰摸进落魂山地界。腐坏的朱砂味从山坳里涌来,林美含心口的青铜纹路突然凸起如蚯蚓,降魔杵的尖端自行转向东南——那里立着座破败祠堂,门楣上悬着的不是匾额,而是半幅被血浸透的鸳鸯枕巾。
“是慈航斋的牵魂绸。”戚文宇的断指微微抽搐,佛珠在掌心凝成罗盘状,“二十年前妙音师叔叛逃时,带走了镇庵之宝......”
话未说完,祠堂内突然响起唢呐声。林美含的道袍无风自动,后腰的《金刚经》刺青中浮出个“妙”字,与戚文宇腕间佛珠碰撞出钟磬之音。两人对视一眼,桃木剑与佛珠同时撞开祠堂木门,腥风扑面间,竟见三十六盏青铜囍烛照亮厅堂,每簇火苗上都飘着张人脸。
烛台环绕的供桌前,穿着凤冠霞帔的骷髅正在梳头。它的指骨捏着把湘妃竹梳,每梳一下就有蛆虫从头盖骨的缝隙掉落。戚文宇的佛珠罗盘骤然崩散,一百零八颗菩提子悬空拼成“孽镜台”三个字;林美含的铜铃则自发飞向供桌,铃舌狠狠撞向桌案上的合卺杯——杯中盛着的不是酒,而是凝固的血块,表面浮着枚刻有“妙音”二字的金戒指。
骷髅突然转头,黑洞洞的眼窝对准林美含:“时辰到了。”
桃木剑刺出的瞬间,整座祠堂的地砖轰然塌陷。林美含拽着戚文宇的衣领急退,却发现塌陷处涌出的不是泥土,而是层层叠叠的鸳鸯被。那些绣着合欢花的锦缎自动裹缠上来,被角金线里钻出无数条血蛭,每只都长着酷似婴儿的脸。
“大金刚轮印!”戚文宇咬破舌尖,血雾喷在佛珠上。金光暴涨的刹那,林美含心口的降魔杵破体而出,青铜表面浮出《往生咒》全文,与佛珠光芒交融成太极图案。血蛭在光幕中尖叫着化为飞灰,那些鸳鸯被却越裹越紧,被面渗出黏稠的合卺酒。
骷髅的凤冠突然炸开,珠帘化作锁链缠住两人脚踝。林美含后腰的刺青传来灼痛,《金刚经》文字顺着脊梁爬向脖颈,在喉结处凝成个“卍”字。戚文宇见状瞳孔骤缩——这分明是九华山住持圆寂时才会显现的“金刚喉印”。
“秃驴......超度它!”林美含从牙缝里挤出咒骂,桃木剑插进自己锁骨下的烙痕。黑血喷溅在鸳鸯被上,竟腐蚀出慈航斋的莲花纹。戚文宇趁机扯断佛珠,染血的菩提子嵌入地面,摆出困龙阵的变阵“锁魂钉”。
地底传来闷雷般的呜咽。骷髅的嫁衣寸寸碎裂,露出胸腔内蜷缩的少女干尸——她双手捧着的命盘上,赫然刻着林美含与戚文宇的生辰八字。
“是双生轿!”林美含的铜铃突然发出裂帛之音,铃身浮现血字婚书,“有人在用我们的命格配冥婚......”
祠堂残墙外忽然飘来纷沓脚步声。十八个纸人抬着猩红轿子踏月而来,惨白的脸颊点着腮红,纸糊的指尖还沾着新鲜鸡血。轿帘掀动时,林美含的影子突然首立而起,淡如轻烟的轮廓里睁开双鎏金佛眼。
戚文宇的《往生咒》刺青尽数脱落,在空中拼成血色梵钟。当钟声撞上纸人队伍的瞬间,林美含的影子扑向花轿,佛眼金光洞穿轿内景象——
一具缠满红线的新娘尸身端坐其中,盖头下露出妙音叛僧缝合的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