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的六月午后,蝉鸣撕扯着空气,教室吊扇转动带起的风都是温热的。我盯着课桌上的志愿填报指南,手指反复着“县城职业技术学校”几个字,喉咙像被融化的蜡封住。三天前,父亲把布满老茧的手拍在饭桌上,搪瓷碗震得叮当响:“家里供不起大学生,你赵叔在汽修厂给你留了学徒名额!”
刘露的帆布鞋轻轻蹭过我的鞋尖,打断了我的思绪。她从习题册下抽出纸条,折成心形:“周末去看萤火虫?后山老祠堂旁的小溪边!”字迹被汗水洇得模糊,我攥着纸条,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上周家长会后,班主任找我单独谈话,说刘露妈妈在电话里哭着求学校“别让她女儿被耽误”。
周五傍晚,我在校门口等刘露,看见她妈妈的电动车停在梧桐树下。那个总穿素色旗袍的女人,此刻攥着我的成绩单浑身发抖:“58分?你拿什么给她未来?”刘露从教学楼冲出来时,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挡在我面前,马尾辫扫过我手背:“妈!是我主动找他玩的!”
当晚,我家的木门被敲得震天响。刘露举着台灯站在月光里,发梢还沾着雨水:“我们私奔吧!去省城打工!”她眼睛亮得可怕,怀里的志愿填报指南露出半截,“我把所有学校都改成和你一样的了。”我望着她被风吹乱的刘海,突然想起初二那年她转学来的模样,眼泪不受控地砸在指南封面上。
争吵声惊动了整条巷子。我爸抄起扫帚要打,她却张开双臂挡在我身前,白衬衫被撕破一道口子:“叔叔!他很聪明!只是没找到方向!”刘露妈妈的哭喊声混着蝉鸣传来:“你要气死我吗?张明爸爸答应保送你去重点高中!”
萤火虫之夜终究没去成。我蹲在老祠堂的断壁残垣前,听溪水潺潺流过。手机屏幕亮起,是刘露的消息:“我妈把我关在家里了,张明说能帮我们……”最后几个字被撤回,取而代之的是:“对不起。”月光落在溪面上,碎成千万片银鳞,像极了她发卡上掉落的珍珠。
周一清晨,刘露的座位空着。张明穿着崭新的校服站在讲台上,金丝眼镜泛着冷光:“刘露同学因家庭原因转学。”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我攥得发白的指节,“有些感情,就像后山的萤火虫,看着漂亮,其实一碰就碎。”
我疯了似的跑向后山,却只看见满地被踩烂的萤火虫尸体。潮湿的泥土里,还埋着刘露去年送我的草莓味橡皮,此刻早己褪色。暴雨倾盆而下,我跪在泥泞中挖橡皮,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突然听见熟悉的茉莉香混着雨水扑面而来。
刘露浑身湿透地站在老槐树下,白裙子紧贴着身体,发间的陶泥花己经泡得发胀。“我没去县城。”她牙齿打着战,“我和我妈说,如果逼我离开,就从教学楼跳下去。”她张开手掌,里面是揉皱的重点高中保送通知书,“但我答应她,高考前不再见你。”
雷声炸响的瞬间,她踮脚吻住我。雨水混着眼泪流进嘴里,咸得发苦。远处传来刘露妈妈的呼喊,她最后在我耳边说:“等高考结束,我们去真正的海边,看不会碎的星星。”她转身跑开时,书包上的小熊挂件掉在泥地里,我捡起塞进怀里,像抱住最后一丝温暖。
那个夏天,我把自己锁在堆满习题册的房间。台灯下,刘露的笔记密密麻麻,她总在难题旁画小太阳:“陈峰一定能解开!”有次深夜,我看见窗外闪过熟悉的身影,冲下楼却只捡到一包桂花糖,糖纸里裹着纸条:“模考进步20名,奖励!”字迹被雨水晕开,像她在艺术节唱歌时眼里的光。
高考前三天,我在考场外的槐树下等到了她。刘露剪短了头发,白衬衫换成了利落的西装裙,却依然戴着那枚陶泥花发卡。“我妈同意我们考同一所大学了。”她声音发颤,“但张明说……”她突然捂住嘴,眼泪砸在准考证上,“他说你根本考不上。”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指腹着她因为刷题磨出的茧:“还记得手工课的罐子吗?裂痕越多,越能装下月光。”铃声响起时,她突然从书包掏出个玻璃瓶,里面装满了风干的萤火虫:“这是那天晚上,我偷偷捡的。”阳光穿透玻璃瓶,那些曾经破碎的光点,竟在记忆里重新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