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读的声浪裹着初秋的阳光,漫过布满涂鸦的教室后墙。那些或青涩或张狂的字迹,是青春肆意生长的痕迹。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手肘抵着桌面,盯着斜前方刘露垂落的发梢。她的发丝在晨光里泛着浅金,随着跟读英语磁带的节奏,轻轻颤动,睫毛在眼下扫出细密的影,像栖息着透明的蝶。
讲台上,老班的搪瓷茶杯腾起袅袅白雾,杯沿积着圈茶垢,见证着无数个枯燥的晨读时光。我摸出昨晚叠好的纸条,纸张边角被手心的汗浸得发软。犹豫一瞬,还是用削得尖尖的铅笔尖,轻轻戳戳她的椅背。
刘露的肩膀猛地颤了颤,像被惊到的小鹿。她迅速回头,眼尾扫到我时,耳尖倏地红透,像熟透的樱桃。指尖快速过纸条上“周末去老槐树下?上次你说的野莓该熟了”几个字,钢笔在作业本上洇出墨团,晕染成模糊的云。她回头瞥我,眼神亮晶晶的,像藏了整片星子,匆匆写了“好”,纸条卷成小筒,借着推橡皮的由头,弹回我桌上。那力道不轻不重,却像弹在我心上,震得心跳都乱了节奏。
第二节课是枯燥的代数,粉笔灰在光柱里浮沉,落满窗台。我盯着黑板上的函数,那些曲线和符号,却怎么也钻不进脑子里。心思早飘出教室,飘到老槐树粗壮的枝干上。听说几场秋雨过后,野莓该红了,酸酸甜甜的,像刘露笑起来的味道。
正走神,刘露的纸条又戳过来。这次折成了千纸鹤形状,展开是她歪扭的画:我们坐在树杈上,她举着野莓笑,汁水溅在脸颊,我手背爬满她画的蚂蚁,正慌慌张张地甩。末尾小字写着“张明今天又来找我,说县城的野莓能做成果酱,装在玻璃罐里,能吃一整个冬天”,钢笔划过纸面的力道重得划破纸,墨痕染黑了蚂蚁触角,像谁在纸上狠狠摁下的不甘。
我攥着纸条,指节发白发酸。前排李强突然回头借橡皮,肩膀撞掉我桌上的橡皮,千纸鹤飘到过道,不偏不倚,被刚进教室的张明捡了去。他站在教室后门,西装裤笔挺,皮鞋擦得锃亮,与周遭青春洋溢的运动服格格不入。展开纸条的瞬间,他嘴角扯出讥诮的笑,声音不大不小,却像惊雷:“陈峰,你就这点本事?用野莓哄小姑娘。”
全班的目光像聚光灯,齐刷刷射过来,刺得我喉咙发紧,指甲掐进掌心。刘露猛地站起,椅子与地面摩擦出尖锐的响,惊得窗边的麻雀扑棱棱飞起:“张明,你别太过分!” 他却晃了晃纸条,慢悠悠踱步到讲台,皮鞋叩击地面的声音,一下下敲在我心上:“老师,您看这早恋的证据……” 老班的茶杯 “当啷” 磕在讲桌,茶水溅到教案上,洇出深色的渍。我闭紧眼睛,等待暴风雨降临,却听见刘露说:“是我写的,和陈峰没关系,要罚罚我。” 她攥着书包带的手,骨节泛着青白,却首首盯着张明,像只炸毛的小兽。
课后我追去天台,秋风灌进校服,凉得人发抖。刘露背对着我,校服被风灌得鼓起来,像张苍白的帆。“你没必要……” 话没说完,她转身抱住我,带着茉莉香的发丝扫过我脸颊,痒痒的,却烫得我心口发颤:“陈峰,我不怕罚,我只怕你往后不敢给我传纸条了。” 她眼角还挂着委屈的泪,却努力笑给我看,阳光把她的影子拓在墙上,和我的重叠成模糊的形状,分不清彼此。
傍晚的老槐树果然结满野莓,红彤彤的,像缀在枝头的小灯笼。酸涩的汁水溅在刘露校服上,染出星星点点的红。她蹦跳着摘野莓,裙摆扫过落叶,发出细碎的响。突然,她把最大的那颗塞进我嘴里,笑看我被酸得皱眉、挤眼睛:“张明说的果酱肯定没这有意思,他根本不懂野莓要首接吃才痛快!” 暮色漫上来时,我们躺在树杈间,枝叶筛下的月光,落在刘露脸上。她数着远处的炊烟,突然说:“陈峰,就算全世界都反对,我也想和你传一辈子纸条。” 晚风卷着她的话,把野莓的甜送进更深的暮色里。
而校外的土路上,张明的黑色轿车正缓缓碾过落叶,车灯刺破夜色,像道甩不掉的叹息。他望着老槐树的方向,指尖着西装口袋里的玻璃罐——那是他跑了大半个县城,找到的野莓果酱,罐身上还系着粉蓝的丝带,可终究没送出去。引擎轰鸣声里,他踩下油门,把青春的酸涩,抛在身后蜿蜒的土路上。
回到教室,我和刘露的课桌里,多了摞叠得整齐的纸条。有的画着我们在操场跑步,有的写着数学题的解题思路,最底下那张,是张明用钢笔写的:“祝你们…… 野莓吃得开心。” 字迹硬朗,却洇着水痕,像谁无声的告别。刘露把纸条收进书包,睫毛颤了颤,却没再说话。
后来的晨读,老班的茶杯依旧腾起白雾,我们传纸条的动作更小心,却也更坚定。那些藏在纸条里的心事,像野莓在岁月里发酵,愈发酸甜。而张明,再没在教室后门出现,他的西装裤和玻璃罐,成了青春里一道隐秘的注脚,提醒我们,有些喜欢,哪怕被风雨打湿,也会在枝头,倔强地红成火焰。
暮色渐浓,我和刘露手牵手走在回教室的路上,纸条在书包里沙沙响,像青春在轻轻歌唱。老槐树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把我们的脚印,都藏进了温柔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