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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亲王府的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烘出一室融融的春意，与外间料峭的寒风判若两个世界。黛玉斜倚在铺着紫貂皮的贵妃榻上，手里握着一卷书，目光却落在窗外那几竿被积雪压弯了腰的翠竹上，凝然不动，仿佛也成了一幅水墨画里的清冷点缀。那竹子，总让她想起芷兰院的旧时光。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大房流放，二房贬为庶人，而贾母，念在其老迈，还安置在荣国府的正堂里。黛玉得知了他们的近况，只是吩咐让人照顾好贾母便不再理会。
这时，贴身侍女雪雁轻手轻脚地进来，打破了这片刻意维持的宁静，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福晋，外头…荣国府珠大奶奶求见。”
黛玉捏着书页的手指微微一紧，薄薄的指甲在泛黄的宣纸上留下一个微凹的月牙痕。她缓缓抬起眼睫，眸子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映着跳跃的炭火，却无半点暖意。“珠大嫂子？”声音清凌凌的，听不出情绪，“这样的天气，她来做什么？”
“跪在府门外头的雪地里呢，”雪雁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不忍，“一身素服，头发都散了，脸上…尽是泪痕冻成的冰碴子，抱着…抱着兰哥儿，冻得小脸发青，瞧着…瞧着实在是不成了。”雪雁顿了顿，终究还是补了一句，“门房不敢擅专，可外头天寒地冻的，再跪下去，只怕……”
黛玉沉默着。许久，她才极轻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在温暖的空气中凝成一缕微不可见的白雾，又迅速消散。“让她进来吧。到西边暖阁候着。”
李纨几乎是被人半搀半架着拖进来的。昔日那个端方持重、恪守礼节的荣国府长孙媳妇，此刻形销骨立，一身半旧的素色棉袄沾满了泥雪，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更显单薄。她发髻散乱，几缕灰白的头发黏在冻得发紫的额角颊边，嘴唇乌青，不住地哆嗦。怀里紧紧搂着的贾兰，小脸埋在母亲冰冷的颈窝里，只露出一点冻得通红的耳朵尖，小小的身子也在抑制不住地发抖。
一进暖阁，扑面而来的暖意几乎让她窒息，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那声响沉闷，震得人心头发颤。她怀里的贾兰受了惊吓，发出一声微弱的、猫儿似的呜咽。
李纨恍若未闻，只是深深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身体蜷缩着，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她的声音嘶哑干裂，像是砂纸在粗粝的石头上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残存的气力，带着泣血般的绝望：
“福晋…林…林妹妹！求求你…发发慈悲！老祖宗…老祖宗不行了！昏沉里…只…只念着你的名字…念着‘玉儿’…” 她猛地抬起头，一双枯槁的眼睛死死盯着端坐主位、一身锦绣的黛玉，那眼神里交织着最卑微的乞求和最深的恐惧，“她老人家…只想再见你一面…一面就好！求你…看在…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去看看她吧！她…她吊着最后一口气…就为了等你啊！妹妹！”
李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利，她猛地向前膝行几步，一把抓住黛玉垂落在榻边的华丽裙裾，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死死攥住，指关节因用力而惨白：
“求你了！妹妹！不…福晋！雍亲王福晋！只求你…去见见老祖宗！她…她老人家…心知肚明…贾家完了…彻底完了！不敢奢求别的！只求你…只求你念在骨肉一场…念在…念在老祖宗往日待你的情分上…给我们…给兰儿…给我们这些…这些妇孺一条活路！一条能喘口气的活路就行！妹妹！福晋——！”
她再也说不下去，额头再次狠狠撞向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的禁锢，在暖意融融的房间里弥漫开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灭顶的绝望。怀里的贾兰被母亲剧烈的动作和哭声彻底惊醒，也跟着放声大哭起来，稚嫩的哭声混杂着母亲绝望的悲鸣，刺得人耳膜生疼。
黛玉端坐着，如同一尊玉雕的观音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底所有翻涌的情绪。暖阁里只剩下李纨母子凄厉的哭嚎在回荡，炭火盆里爆出细微的噼啪声，更衬得这哭声锥心刺骨。
许久，久到李纨的哭声都带上了抽噎的嘶哑，黛玉才极轻、极慢地抬起手，冰凉的手指落在李纨紧抓着她裙裾的手背上。那指尖的温度，竟比李纨冻僵的手还要冷上几分。
她用力，一点点，却异常坚决地，掰开了李纨死命攥着的手指。
“雪雁，” 黛玉的声音平静无波，像结了冰的湖面，“备车，去荣国府。”
荣国府早己不复旧日模样。曾经车水马龙、花团锦簇的府邸，如今一片死寂，只余下抄家后的狼藉与破败。断壁残垣在暮色中投下狰狞的影子，积雪覆盖着倒塌的花木、碎裂的砖瓦和被遗弃的杂物，白茫茫一片，刺眼又凄凉。
贾母被安置在昔日富丽堂皇、如今却徒剩西壁空空的荣庆堂东暖阁里。
黛玉踏入这间冰冷刺骨、弥漫着浓重药味和衰败气息的屋子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裹着一件玄色织金云纹的斗篷，风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尖俏苍白的下颌。斗篷边缘滚着的银狐毛领，在这满室灰败中，显得格外刺目的华贵与洁净。
榻上的贾母，如同一盏熬干了油的枯灯。她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耸起，眼窝深陷下去，浑浊的眼珠蒙着一层灰翳，茫然地对着帐顶。枯槁的手露在薄被外面，指甲青灰，皮肤松弛地包裹着嶙峋的骨头。听到细微的脚步声，那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艰难地聚焦在门口那个逆着微弱光线的身影上。
“……玉……玉儿？” 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清的气音。
黛玉缓缓走近，在榻边一张蒙尘的旧杌子上坐下，动作依旧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的端严。她抬手，慢慢掀开了风帽。她静静地看着贾母，没有说话，目光不起波澜。
贾母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黛玉的脸，那目光贪婪又绝望，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带去另一个世界。看了许久，久到空气都凝滞了，贾母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积蓄起最后一点力气，挣扎着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硬挤出来，带着血沫的腥气：
“好……好孩子……你……你来了……好……好……” 她艰难地喘着，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旋即又被更深的灰暗吞没，“别……别恨……别恨我……贾家……..命数……运……运终数尽了……”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身体在薄被下蜷缩颤抖。
黛玉依旧沉默着，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贾母咳得几乎背过气去，好容易才缓过来一丝，眼神己经开始涣散，目光艰难地越过黛玉的肩膀，投向那破窗外一片白茫茫的天地，声音低微得如同叹息，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凉：
“……活路……不……不求了……求……求不得了……” 她枯槁的手指在被面上无力地抓挠了一下，仿佛想抓住什么，终究徒劳地松开，眼神彻底空茫下去，只余下最后一点执念支撑着，“只……只求你……看顾……看顾下……兰……兰儿……那孩子……干净……他……他干净……”
她的话音越来越弱，最后几个字几乎只是口型。那浑浊的眼珠里，最后一点微光也彻底熄灭了。她定定地望着窗外那片无边无际的、覆盖一切的惨白雪光，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吐出最后一点无声的气息。
“……替……替我跟玉儿说……雪……雪化了……”
那只枯槁的手，终于彻底松弛下来，软软地垂落在冰冷的床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