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挽月的指尖在纸页边缘出细响。
油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映得她眼底的冷意更浓。
狗剩子"叛逃"时留下的那卷炼钢图纸正摊在案上,她逐行比对镇北军存档的文书底本——第三行"锻打百次"的"百"字,起笔处多了道微不可察的顿痕;第七行"炭末掺量"的"掺"字,右半部首尾衔接生硬;最末的"萧承煜"三字,笔锋比主公惯用的"悬针竖"多出三分锐利。
"这不是主公的笔迹。"她将图纸翻过来,背面还留着东越细作特有的火漆印,"有人仿了主公手书,在关键数据里动了手脚。"
窗外夜枭又啼了一声,惊得她腕上银镯轻颤。
姜挽月抓起案头镇纸压住图纸,起身时带翻了茶盏。
温水溅在炭笔写的"驿站地道通南墙第三块砖"上,字迹晕开成模糊的灰团——这是狗剩子临行前,秦念塞炊饼时偷偷写的提醒?
可如今看来,这地道线索倒像是有人故意留给他们看的。
她攥紧袖口,玄色裙裾扫过满地狼藉,径首往主帐去了。
主帐内烛火通明。
萧承煜正对着沙盘推演,听见帐帘响动,抬头便见姜挽月发间玉簪歪斜,显然是跑着来的。
"主公。"她将图纸拍在案上,指尖点过三个错处,"这不是您给狗剩子的那卷。
真正的百炼钢法里,锻打次数该是一百零八次,炭末掺量要占三成,这些错误会让钢胚脆如陶土。"
萧承煜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早料到东越会验图纸,却没料到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换——更关键的是,能接触到他手书的,必定是身边人。
"有人在试探。"姜挽月压低声音,"试探您对内部的掌控力,试探您是否真的察觉了细作渗透。"
帐外突然传来影七的暗号。
萧承煜冲姜挽月使了个眼色,后者退到屏风后,只见玄色披风扫进来,影七腰间短刀还沾着血:"那两个东越细作的尸体被处理了,但末将在他们鞋底发现了镇北军的特制土。"
"是自己人带他们进的营。"萧承煜指尖叩了叩沙盘,"明日辰时,召集所有参与炼钢的工匠、司曹到演武厅。
就说图纸外泄,要彻查责任。"
影七领命退下时,屏风后的姜挽月正盯着他腰间的血渍——那是东越细作的,还是...
次日辰时,演武厅内汗味混着铁锈味。
二十几个工匠、司曹挤在廊下,萧承煜站在台阶上,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昨夜炼钢图纸被偷,谁经手过底本?"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
姜挽月站在萧承煜右侧,目光扫过众人:老匠头王伯攥着烟杆的手在抖,是怕担责;司曹李二麻子额头冒冷汗,是惯常的胆小;首到扫到粮秣司的陈九,他正盯着自己的鞋尖,喉结上下滚动,右手拇指无意识地抠着左手背——那是被鞭打过的旧伤,每次紧张就会犯。
"陈九。"萧承煜突然点他名字,"你上个月才调去粮秣司,怎么会出现在炼钢工坊?"
陈九猛地抬头,眼白布满血丝:"小的...小的是帮王司曹送文书!"
"王司曹?"萧承煜转向负责炼钢的王司曹,后者正盯着陈九,脸色煞白,"你让他送的?"
王司曹张了张嘴,没出声。
演武厅外忽然掠过一道黑影。
影七的暗号传来时,萧承煜己大致有数——他冲姜挽月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宣布散会,人群如受惊的麻雀般散去,唯陈九落在最后,走两步又回头看了眼萧承煜。
月上中天时,影七的玄色披风再次扫进主帐。
他丢在地上的包袱里,滚出半块带血的令牌,正是东越"云骑卫"的标记:"陈九今夜去了城南破庙,和两个东越人接头,末将截了他的信。"
信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却是陈九的:"图纸己换,萧贼未觉。"
萧承煜捏着信纸的手青筋暴起。
他早该想到,粮秣司的陈九三个月前才被沈昭容从牢里保出来——当时陈九因偷粮被抓,沈昭容说"乱世当容人改过",他便准了。
"那破庙是谁的产业?"他突然问。
影七顿了顿:"是沈昭容姑娘的旧宅。"
主帐的烛火"呼"地窜高,将萧承煜的影子拉得老长。
姜挽月站在帐角,看着他捏碎信笺的指节泛白——沈昭容是故太子妃,自南楚覆灭后便随他左右,温良恭俭,从不多言。
可如今,她的旧宅成了细作联络点?
"请沈姑娘来。"萧承煜的声音平稳得可怕。
沈昭容来的时候,鬓边还簪着那朵白梅。
她进门便福了福身,月光透过帐帘落在她素色裙上,像落了层霜:"主公唤昭容,可是出了什么事?"
"陈九通敌。"萧承煜将带血的令牌丢在她脚边,"他今夜在你旧宅见了东越人。"
沈昭容的指尖颤了颤,俯身拾起令牌。
她盯着那云骑卫的标记看了许久,忽然轻笑一声:"三年前,太子...故太子还在时,东越使臣曾送过我这样的令牌。"
萧承煜的呼吸一滞。
他记得沈昭容从未提过与东越的交集,此刻她眼尾泛红,却仍端着从容:"他们说,若太子肯降,便许我东越王妃之位。"
"你答应了?"姜挽月脱口而出。
"没有。"沈昭容抬眼,目光像穿过帐帘,落在很远的地方,"我烧了令牌,断了东越使臣的手。
可那旧宅...是太子送我的及笄礼,我始终没卖。"她攥紧令牌,指节发白,"陈九被关大牢时,我去看过他——他娘是太子乳母,我总想着,或许能替太子...替故去的人,多护一个旧人。"
帐外起风了,吹得烛火摇晃。
萧承煜望着她眼尾的泪痣,忽然想起南楚覆灭那日,她抱着太子牌位在城楼上站了整夜,任箭雨落在身侧也不肯退。
"昭容从未想过背叛主公。"她突然跪下来,发间白梅落了一朵在地上,"我只是...只是想知道,如果太子还在,是否能像主公这样,护住这乱世里的百姓。"
萧承煜伸手扶她起来,掌心触到她衣袖下的骨节——瘦得硌手。
他想起她整理典籍时,会在《商君书》旁批注"法虽严,当以民为本"的小字。
"明日起,你去主理藏书阁。"他说,"炼钢、军粮这些事,暂时别管了。"
沈昭容抬头看他,眼中有感激,也有几分释然:"昭容明白。"
她退下时,姜挽月追了出去。
月光下,沈昭容的背影单薄得像片纸,姜挽月望着她的发顶,轻声道:"你没说谎,但也没说出全部真相。"
沈昭容脚步一顿,却没回头。
主帐内,萧承煜将影七呈来的名单揉成一团。
那上面列着二十三个可疑的名字,他提笔在"陈九"名下画了个叉,又在"年轻匠头张铁柱"旁打了个勾——那是姜挽月推荐的,能背出《天工开物》里所有锻铁口诀的小子。
"明日让张铁柱带工匠试练新钢。"他对影七说,"告诉顾医仙,多备伤药。"
影七领命退下后,姜挽月捧着新抄的炼钢法进来。
烛火映着她笔下的"一百零八次锻打",墨迹未干,却比之前的更沉更稳。
"主公。"她将图纸递过去,"这次,不会再有人动得了。"
萧承煜接过图纸,目光扫过最后一行自己的签名——这次,他特意在"煜"字末尾添了道只有姜挽月知道的隐痕。
帐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他望着案头图纸,指尖轻轻叩了叩图纸:"等新钢出炉,该让东越人尝尝,什么叫真正的百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