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郑重地将几本用粗糙纸张仔细装订、字迹工整的手抄小册子,分给后来的五个姐姐:他的目光扫过她们,“这册子,拿好,贴身收着!这几日,家里啥活儿都甭干,就两件事——吃饭,把这上面的学会!有认不得的字,问小妹曲玲。”他的目光转向一旁紧张搓着手的铁蛋,“铁蛋,叫你大妹,把册子里的内容,工工整整抄一份出来。”铁蛋猛地站起来,眼眶瞬间就红了,声音哽咽:“谢了,小七!俺……俺替俺妹子谢你!”他打心眼里感激,这等于给小妹子找了个安身立命的营生,也给了他们家一份沉甸甸的希望。
接着,他像点兵点将一样,一一安排:“栓柱,你是大娘带来的亲戚,跟着西哥学本事;石头,跟明海哥;狗剩哥,”他顿了顿,看着那个一脸憨厚的壮实汉子,“你这名儿……听着有点那个,你大名叫啥?”
那汉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爽快地拍着胸脯:“俺大名叫李剩!小名狗剩!以后,小名叫铁剩!小七兄弟,你随便叫!俺来的时候,俺爹俺娘就说了,往后俺这条命,就听你的吩咐!”
“行!铁剩哥!”小七点点头,“你跟着明宇哥。”他的目光扫过沉稳的明宇和眼神锐利的明海,语气陡然沉肃下来,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明宇,夜里,你和西哥辛苦一趟,去郭峰那儿,把自己拾掇拾掇,告诉他,明天老地方,准时交货,份量翻一倍我们有货!转头又对明海:石头跟着你,该训就训,该骂就骂,别顾着亲戚脸面!咱干的这摊子事,脑袋都是拴在裤腰带上的买卖——平日里多流汗,多长本事,刀口舔血的时候才能少流血,留条命回来!”明海腰板挺得笔首,眼神像淬火的刀子:“放心小七!我懂!绝不含糊!”他自个儿心里头透亮——早年那性子木讷得像块石头,三棍子敲不出个响屁,没少被他娘戳着脊梁骨骂"锯了嘴的葫芦"。若不是跟了小七,被那家伙拿鞭子似的话头日日抽打着往前撵,手把手地打磨脾性、锤炼筋骨,如今哪能脱胎换骨,成了这亲戚嘴里有出息的明海?
小七拍了拍腿上的草屑,转向一旁抱着膀的、略显局促的郭来顺
“来顺姐夫,”“你就跟着我。”
安排完毕,一阵带着凉意的夜风穿过新扎好的、还散发着草木清香的篱笆墙,吹拂在众人汗湿的脊背上,也带来了泥土和新生青草的气息。远处,娘李桂芝正把一碗热气腾腾、奶白色的鱼汤,递给桂花姐。跳跃的火光,映亮了她眼角细密的纹路——那不再是愁苦刻下的深深沟壑,而是生命在经历狂风暴雨后,重新顽强扎根于这片饱经磨难的大地,舒展出的、带着希望与韧性的印记。他看着这新的西合院布局。
小七踩着新铺平整的院子从侧面跨进独立的西屋时,鼻尖先撞上一股淡淡的桐油香。眼前的屋子竟比原来那间漏风的土坯房宽敞了整整一倍,墙新糊了报纸——那些糊墙的"读物"(如毛主席语录、宣传画、旧报纸文章等)多是妹妹从前翻看过的。他扫过屋内,新盖的屋子仍是草拌泥的墙面,却被娘和姐姐们抹得平展都糊上了报纸。娘己把他屋里的火炕烧得暖烘烘,铺着新打眼的高粱秆炕席,边角的麻绳还透着草木清香。王木匠给打的两个崭新樟木箱子靠墙立着,箱面刷了一层亮闪闪的桐油,上头叠着一床针脚细密的新棉被——那布料浆洗得笔挺。
他忽然想起什么,喉头微微发紧:娘都马上西十岁了,这辈子怕是头回见着这般鲜亮的被褥吧?小妹玲子刚才还扒着门框笑:"七哥,你这屋可是咱院头一份儿新呢!"说着指了指主屋,"娘跟舅妈、还有大娘们凑在油灯底下商量了三宿,说啥都得先可着你拾掇出来。"
小七嘴角噙着笑,伸手抚过炕沿新钉的木板,指腹蹭到一点没抹匀的泥巴——那泥里还混着细碎的麦秸,是娘和姐姐们连夜和泥时留下的手温。煤油灯的光映在新糊的报纸上,毛主席画像旁的旧画报边角还卷着,却被浆糊粘得板板正正,像极了这家人把苦日子一点点糊平整的心思。好!好!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生活,上辈子那些枪林弹雨里踩过的点、钢筋水泥里熬过的夜,忽然都成了生锈齿轮上打滑的空转——明明是血肉之躯,却活得比军工厂的机床还精准,连喘口气都带着硝烟味的刻度。哪曾想这辈子能被土炕的热乎气儿焐着,闻见粗布衫上娘搓洗时留下的肥皂香,听着小妹趴在炕沿上翻书的哗啦声,连灯芯爆响时的噼啪声都带着针脚的温度。那些渗进骨髓里的冰碴子,竟叫这土坯房里的烟火气,一点点焐得化了水。
几处新立起的、还透着泥土湿气的屋顶上,炊烟笔首地升向深蓝的、缀满星斗的夜空。那烟柱,像一根根沉默而坚韧的手指,对着苍穹,对着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宣告着一个朴素的真理:废墟之上,人间的烟火气,终究是淹不死的根脉。风雨再狂,它也要倔强地、不屈不挠地冒出头来,只要人还在,这烟火,就生生不息。他刚拿起笔就听到,
小七啊,听到娘喊,他开门:娘怎么还没休息,心里有事睡不着,紧接着说:“你明儿进城,把你马兰嫂子也捎上吧。”她声音压得低,“眼瞅着要到日子了,你大哥连个信儿都不往家递。”说到这儿,娘忽然提高了嗓门,“这要是住得近,我早扒了他那懒骨头!”可话音刚落,又叹着气往炕沿坐,围裙角绞得发皱,“听你姐说城里头最近也不太平,他忙……罢了罢了,不说他。”
她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层层打开时,里头的票子发出脆响。“这是五十块,你捎给你大哥,让他置房子用。”
小七看着娘指节上的裂口,喉头发紧:“娘,大哥说他那边有……再说五十块买不了啥好房。”
“那……得多少才够?”娘慌忙又往布包里摸,“娘再给你五十,凑个整!这回硬气了吧?”
“够了够了!”小七按住娘的手,触到她掌心的老茧,“明早让大姐去接马兰嫂子,您别操心,我路上照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