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运站李海那扇门被敲响时,他正对着油灯出神,手里着一枚磨得发亮的铜钱。柱子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出现在门口,声音没什么起伏:“李叔,货到了,林子里,小七等着。”
门关上,油灯的火苗被带进来的风吹得剧烈摇晃。李海的脸在明暗交错中显得阴晴不定。他端起桌上早己凉透的粗陶碗,手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碗沿磕碰着牙齿,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又来了……这小阎王……”他低声自语,嗓子眼发干,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首窜上头顶。上次那场血腥交易,宋老三手下那些彪悍的亡命徒像割麦子一样倒下的画面,依旧在他噩梦里反复上演。“今天……宋老三可是把压箱底的狠角儿都带来了……这两边要是再撞上……”他不敢想下去,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最终,他颓然放下碗,浑浊的眼中只剩下疲惫和一丝认命:“静观其变吧……静观其变……”
他起身,从墙角一个破旧的藤条箱底层,摸出一把保养得锃亮的驳壳枪,沉甸甸的,冰凉的金属触感稍微给了他一点虚幻的底气。他深吸一口气,将枪插进后腰,用破棉袄盖好,推门走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鬼爷”住处的巷弄阴影里。
林子深处,一片相对开阔的洼地。骡车停在较远处拴好。巨大的虎尸被掀开覆盖的枯草和树枝,暴露在惨淡的星光下。浓烈的血腥味和猛兽特有的腥臊气,如同无形的冲击波,瞬间弥漫开来。
小七和西哥蹲在洼地边缘的阴影里,如同两块沉默的岩石。
“看到柱子回来,”小七的声音压得极低,
喉结在月光下滚动:"柱子,西哥,"他忽然压低声音,风卷着枯叶掠过众人脚踝,"记住,若对方先动杀心,不必留活口。宋老三,我亲自料理。"他顿了顿,黑暗中,目光锐利如刀,“要是姓宋的只是想抖抖威风,亮亮爪子,那就只打掉他伸出来的那只爪子!让他知道疼,知道怕,就够了。”
柱子听完小七的计划,眉头猛地拧成个死疙瘩,黑暗中,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节泛白,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股压不住的戾气:“小七!为啥?!那老王八蛋,上次就想要你的命!这次他带过来那些杂碎,肯定比上次的扎手!干脆……”他猛地做了个狠狠下切的手势,带起一股风,“一了百了!省得他老在背后下绊子,跟条阴沟里的毒蛇似的!咱家伙硬,身手利索,弄他还不跟砍瓜切菜一样?怕他个鸟!”
小七没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柱子。他的脸隐在树影里,只有指间的金属在黑暗中反光,映着他深邃的眼窝。过了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像磐石一样压住了柱子的躁动:
“柱子,你这话,是刀在说话,不是人在想事儿。” 他拍了拍腰间的家伙什儿——冰冷的枪柄,硬邦邦的柴刀鞘。“咱们有枪,是最好的。咱们的身手,也是这里顶尖的。这没错。可柱子,你琢磨过没有?为啥咱们手里攥着这么硬的家伙,这么利索的身手,反倒最怕‘痛快’这一下?”
他呼出一口白气,雾气在湿冷的空气中凝滞不散,如同他话语里沉甸甸的分量:
“就因为它们太锋利了,太好用了!锋利到能让你忘了疼,好用到能让你忘了根儿!” 小七的声音陡然转冷,像冰棱子戳进耳朵,“你一刀下去,痛快!血光一闪,脖子就断了,眼前就清净了。可柱子,那深埋在烂泥里、盘根错节的死疙瘩呢?它还在那儿!你砍得越爽利,就越懒得弯腰去刨它!”
他往前倾了倾身子,目光像锥子一样钉住柱子:“那老王八蛋该死吗?该!可你一刀剁了他,是痛快了,然后呢?他凭啥能在这里作威作福?凭啥能让那些杂碎替他卖命?凭啥能把乡亲们盘剥得骨头渣子都不剩?——这些根子上的烂疮、要命的疙瘩,就被你这‘痛快’一刀溅起的血光,给彻底盖住了!你看不见了!”
小七的声音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疲惫和清醒:“柱子,这不是咱哥俩头一个明白的道理。古往今来,栽在这‘快刀’上的狠角色还少吗?” 他顿了顿,指节在树干上叩了叩,发出沉闷的声响。
“有些个坐金銮殿的,嫌理顺朝堂、调和万民太费劲,就迷上了暗地里‘抹脖子’的利索劲儿。看谁不顺眼?咔嚓!掉一个脑袋,堵一张嘴,多快?多省事儿?结果呢?满朝上下,人人自危,噤若寒蝉。可那龙椅底下,君王和黎民百姓之间裂开的万丈沟壑,就在这‘利索’的咔嚓声里,越裂越深!等哪天轰隆一声塌了,那曾经快意恩仇的刀,就成了勒死他自己的绞绳!”
夜风吹过林隙,呜咽声更甚,仿佛无数亡魂在低语。柱子脸上的戾气早己褪尽,只剩下一种被寒意浸透的苍白,攥紧的拳头不知不觉松开了,掌心湿冷。蹲在暗影里的西哥,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咕哝,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这就是‘利器’的诅咒,柱子!” 小七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最后的判词,“越锋利,越好使,就越容易让人迷了眼,昏了头!只图眼前那一刀断头的爽快,却把真正要命的病根给捂住了!让它在那不见光的地方,吸饱了怨毒,烂透了心肺!等它烂得流脓发臭,把咱们自己都陷进去,成了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到那时候……” 小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威压,“咱们这把曾经无往不利的快刀,就成了绞死咱们自己的催命符!谁也跑不了!”
他深吸一口气,让那股寒意沉入肺腑,声音恢复了山岩般的冷硬:“所以,那老王八蛋,还有他手下那些杂碎,是疥癣之疾,是公安和政府该去挠的痒痒肉!咱们是什么?咱们是借他们的势,踩着他们搭的破桥,去够咱们自己想要的果子!咱们的‘强’,不在于能放倒多少人,而在于能看清多远的事,能忍下多少不该出的刀!明白了吗?”
柱子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嘴唇翕动,想反驳什么,最终只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嘶哑的:“……明白了,小七!” 那声音里,还残留着一丝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冷水浇头的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