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连营三人扎完营,天都黑了,几人草草收拾完就准备休息了。
第二天,张连营走在最前头,脚下那双厚实的翻毛皮乌拉靴踩进新雪里,发出“嘎吱、嘎吱”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陷下去半尺深。他身上的老羊皮袄结了一层白霜,随着动作簌簌往下掉。
他身后是强子,壮得像头熊,背着沉重的行囊和那杆擦得锃亮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呼出的白气浓得化不开。最后是家伟,年轻,火气旺,头上那顶狗皮帽子歪戴着,冻得通红的脸上却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兴奋劲儿。三人身后雪地里,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很快又被风旋起的雪沫子一点点填平、抹去。
就在昨天下午,太阳快落山那会儿,他们刚跟一群饿急眼的狼干了场硬仗。
昨夜的风,刮了一宿,鬼哭狼嚎似的,撕扯着他们那顶刚扎起来没多久的狍皮帐篷。三个人挤在帐篷里,裹着厚厚的狍皮睡袋,听着外面风雪的咆哮和远处偶尔传来的、不知是什么野兽的悠长嗥叫,谁也睡不踏实。
火塘里的松木柈子噼啪作响,昏黄摇曳的火光映着三张沉默而疲惫的脸。狼群带来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下半夜,风似乎小了些。就在帐篷里鼾声刚起不久,一阵极其细微、却又密集异常的“窸窸窣窣”声,贴着帐篷根儿溜了过去。
那声音太轻了,像是无数细小的爪子飞快地刨着积雪。张连营猛地睁开眼,手己经握紧了怀里的枪。黑暗中,他屏息凝听。那声音持续了十几秒,又突兀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侧头看了看强子和家伟,两人睡得正沉。张连营皱了皱眉,终究没出声,只是把怀里的枪抱得更紧了些,一双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再无睡意。这山,太静了,静得让人心头发毛。有些东西,比明晃晃的狼牙更让人不安。
天刚蒙蒙亮,一丝灰白的光艰难地透进帐篷缝隙。张连营第一个钻出来。外面的世界被新雪重新粉刷过一遍,昨夜的脚印、狼血,连同那诡异的窸窣声,都被抹得干干净净。空气冷冽刺骨,吸一口,像吞了把冰渣子。
他活动了下冻得有些发僵的西肢,深深吸了口气,开始收拾行装。强子和家伟也陆续钻出来,沉默地跟着收拾。没人提昨夜那怪异的声音,也没人提那些死去的狼。在这山里,有些事,不说破比说破强。三人简单啃了几口冻得硬邦邦的玉米饼子,就着雪咽下去。篝火的余烬还在冒着几缕残烟,很快也被冷风吹散。狍皮帐篷被利落地卷起捆好。
“往北。”张连营言简意赅,扛起他的行囊和老套筒,深一脚浅一脚地率先踏入没膝的雪原。
强子紧随其后,家伟甩了甩狗皮帽檐上的霜,也跟了上去。三个黑色的身影,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白色莽原上,渺小得如同几粒黑点。只有脚下“嘎吱嘎吱”的踏雪声,单调地响着,是这片寂静王国里唯一的旋律。北风依旧凛冽,吹在脸上刀割一般。
他们低着头,缩着脖子,艰难地跋涉,走向长白山更深、更冷的北方腹地。昨夜那场遭遇战的血腥气似乎还萦绕在鼻端,而前方等待他们的,是更加深不可测的寂静和未知。
三人沉默地跋涉了近两个钟头。雪更深了,有时一脚下去,能陷到大腿根。寒气无孔不入,穿透厚厚的棉裤和皮袄,针一样扎进骨头缝里。翻过一道被大雪覆盖得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山梁,眼前赫然是一片巨大的原始红松林。
这些沉默的巨人不知在这里矗立了几百年,虬劲的枝干上堆满了厚厚的积雪,像披着沉重的白色铠甲。许多低矮的枝杈承受不住这重量,被生生压弯了腰,甚至折断,露出里面新鲜的、带着松脂清香的淡黄色木质。
林子里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只有雪地上反射的微光。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三人粗重的喘息和踏雪的“嘎吱”声在巨树间回荡,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松针上的积雪偶尔承受不住,“噗”地一声轻响,滑落下来,砸在雪地上,在寂静中激起小小的涟漪。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张连营猛地停住了脚步,像根钉子一样钉在了雪地里。他抬起一只手,五指张开,做了一个极其坚决的“停止”手势。身后的强子和家伟立刻收住脚步,屏住了呼吸。家伟甚至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斜挎在肩上的五六半。
张连营微微侧着头,鼻翼不易察觉地翕动着,像是在空气中捕捉着什么。他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前方被厚重积雪和低垂松枝遮蔽的昏暗林地。强子也察觉到了异常,他无声地取下背着的五六式半自动,轻轻打开了保险。家伟紧张地舔了舔冻得发干的嘴唇,握枪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没有任何声音。没有狼嚎,没有熊吼。只有一种……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空气似乎变得粘稠起来,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极其复杂的气味。那是浓烈的、带着土腥和腐烂植物气息的野猪特有的骚膻味,混杂着某种难以形容的、属于庞大兽群聚集时产生的、热烘烘的、几乎令人窒息的体味,还有一种……淡淡的、像是铁锈混合着泥土的奇异味道。这气味像一张无形的、油腻的网,沉甸甸地笼罩下来,压得人胸口发闷。
张连营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强子和家伟跟上,然后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弯下腰,几乎是贴着那些被压弯的松树枝杈,无声地向林子边缘潜行。每一步都踩得异常谨慎,避开那些看似蓬松却可能发出脆响的积雪。强子和家伟学着他的样子,弓着腰,尽量缩小身体轮廓,像三个在白色幕布上移动的剪影。心脏在厚实的皮袄下擂鼓般跳动,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喷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又迅速消散。那股混杂着腥骚与铁锈的庞大气息,越来越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