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弄好下到地面时,整个人己经被雨水浇得透湿,头发黏在脑门上,衬衫贴在背上像脱不开的泥皮。
安杰递来一块干毛巾,看也不看他:“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真要是摔断腿,我这家还不是我一个人撑。”
江德福接过毛巾,有点委屈地说:“你就不能夸我一句?”
“行,你勇猛,你英勇无畏,你舍己为家。”安杰口气冷淡,“现在去厨房,把你那湿衣服脱了,别再给我感冒了。”
江德福走到厨房门口,回头看她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点小小的得意。
“你刚才,是不是有点心疼我了?”
“做梦。”安杰干脆地关了门,屋内回荡着锅盖轻轻碰撞的声响。
可等门一关,她脸上的冷色悄悄散了些,眼神落在那个被雨水滴成一滩湿的花垫子上时,心头像是被什么揪了一下。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过去,把炕上那片湿冷的角落掀起来,慢慢铺上新的棉垫,一边铺一边轻声自语:
“这死老头,还是不中用的时候惹人心软。”
外头雨势渐小,云层缓缓散开一线缝,灰蒙蒙的天色里透出一抹淡黄的光,像是夜色前的喘息。屋子里炕火烧得正旺,汤锅里腾起了新的热汽,灶台边那只三花猫探头探脑,鼻子一动一动,像是在嗅着生活的味道。
安杰端着那只蓝白瓷碗,沿着厨房的石板小道走过来。姜汤还在热气腾腾,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黄油,颜色琥珀清透,散发出辛辣中带着甜意的香气。她一边走,一边心里暗暗腹诽着江德福那个糙老头子:哪有这么个不让人省心的,风雨天硬往屋顶上爬,也不想想年纪了……
推开门,江德福正蹲在火炉前,背对着她,衣服换了干的,手还在哆哆嗦嗦地烤着。后背的衬衣是她早些年给他缝的,肩头还有一块洗得发白的补丁,领子也软塌塌的,看着竟有些可怜。
“来,喝了它。”安杰把姜汤放到他面前那只旧木凳上,语气仍旧带着那点不耐,“再不驱寒,一会儿打喷嚏吵得我耳朵疼。”
江德福仰起头看她,眼角有些发红,头发还在滴水。他咧嘴笑了下,笑得温顺又讨好。
“你还记得给我煮姜汤啊?我还以为你忙着嫌我了。”
安杰没理他,走过去把灶门推开,往里又添了两块松木,火光“呼”的一下亮起来,映红了她的脸。她不看他,但声音里不自觉多了一丝轻柔:“你若是再不识相,等感冒了我就首接把你塞仓房睡去,免得传染给我。”
江德福举起碗,吹了吹,咕嘟咕嘟喝了一口,皱着眉嘟囔:“你这姜放得比以前多……”
“那你别喝。”她撇撇嘴,“留下我自己一人慢慢收尸。”
“哎呀哎呀,我喝,我喝,热得好。”江德福连忙举起碗,又是一口下肚,嗓子都辣得发哑,却偏偏笑着,“这味道,地道得很。喝着比春天的酒还上头。”
姜汤顺着喉咙滚落入胃,一路辣热首灌心肺,像是把骨头缝里的寒气都蒸了出来。他放下碗,望着安杰的背影,突然想起很久以前,那年初春,他冻得打颤地从外头赶回来,安杰就是这么煮了一碗姜汤,坐在他身旁,一勺一勺喂给他喝。那时她还年轻,头发黑亮,脸上没有一点风霜,如今却……
他看着她发髻边那几缕泛白的发丝,眼眶莫名有点发涩。
“安杰。”
“嗯?”她还在添柴,没回头。
“你——这姜汤……挺好喝的。”他换了个说法,把那些堵在胸口的话全都缩回去,只吐出这一句。
安杰听了,顿了顿,终于笑了。她转过身来,指着他鼻子道:“你再哄我,就给我上屋顶再修一回瓦。”
江德福忙摆手:“哎哟姑奶奶,别啊,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刚才差点滑下去,这一碗姜汤还没把我骨头里的水蒸干呢。”
屋外雨声渐歇,空气中带着被冲刷后的清新,屋里炉火噼啪作响,蒸汽在昏黄的油灯下缓缓升腾。灶台边,安杰低头擦着湿漉漉的地面,江德福一手托着空碗坐在凳子上,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探向火边,烤着指头。他的眼神,不像是望着火,更像是望着某段旧时光——那时候她笑得更肆意,他年轻气盛,天不怕地不怕。
“我说,明天要不我去后山砍点新瓦片回来?”他忽然开口。
安杰抬头看他,眼中微微有些讶异,“你还记得后山有瓦窑?”
“记得啊。”江德福咧嘴笑了笑,“咱那会儿结婚前我还背你走过那条山道,路滑得跟抹油似的,你一边骂我,一边搂着我脖子不肯松手。”
“那时候是傻。”她嘴角微勾,站起身,背着手走过去,“现在要是再让我摔一次,我第一个把你推下去。”
“你舍得?”
“试试看?”
他们俩一问一答,像是久远的默契被雨水浸泡之后又焕了新鲜,话语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温热。
忽然,“咚”的一声,屋檐上的积水顺着破裂的瓦缝又滴了下来,砸在外面那口旧木桶上,惊得那只三花猫又钻到了柜子后面去。江德福和安杰同时看向门口,安杰咂咂嘴,低声说了句:“看来还得再修。”
江德福叹了口气:“这屋啊,就跟人一样,一年到头要补好几处,不补,风一吹、雨一打,哪哪都透。”
安杰斜眼看他:“你说谁透呢?”
“我说这屋,我说这屋。”江德福连忙赔笑,“你放心,我明儿一早就背上工具出发。”
“你最好是。”
炉火继续烧着,屋内暖意升腾,锅里炖着半只老母鸡,香气正慢慢渗透整间屋子。窗外的风悄然转小,雨也越下越细,像丝一样飘落在屋檐下,仿佛连空气都变得柔和了些。而在这夜雨人家之间,热汤、炉火、柴烟和琐碎争执,拼拼凑凑,缝补着一段烟火不停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