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的余味混着未散尽的欢声笑语,仿佛还暖融融地萦绕在小院上空。上官无意和离歌不由分说地拦下了我与鸢尾欲收拾碗筷的手。
“坐着歇会儿,这些粗活,我们来。”上官无意语气随意,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他己挽起了袖口,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离歌更是利落,端起一摞碗碟,对还愣着的鸢尾扬了扬下巴,那眼神里是再明显不过的“交给我”。
看着两个身份尊贵的男人,一个王爷,一个心腹侍卫,此刻竟在院子里挽袖洗碗、擦拭桌面,动作虽算不得多么纯熟,却格外认真。水声哗啦,碗碟轻碰,竟也交织出一种奇特的、令人心安的韵律。这一幕,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层层温暖的涟漪。我倚在廊柱边,晚风拂面,带来远处街市隐约的喧嚣,心底那份对烟火人间的向往,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熨帖。然而,这份暖意之下,一丝冰凉的恐惧也悄然滋生——这温馨如镜花水月,会不会一碰就碎?人心易变,真心又能维持多久?眼前这专注洗涮的高大身影,他此刻的温柔,又能持续几时?
碗碟收拾停当,洗净的手还带着水汽的微凉。上官无意走到我面前,廊下的琉璃灯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投下细碎的光点。他看着我,声音比平日更低沉温和:“外头灯市正热闹,可愿随我出去走走?”
望着他眼底尚未散尽的疲惫,以及那抹显而易见的期待,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滚,终是化作一个轻轻的点头:“好。”
另一边,离歌也己自然地转向鸢尾,声音带着笑,坦荡又首接:“鸢尾姑娘,一起?听说护城河边新搭了灯楼,甚是壮观。”鸢尾脸上飞起红霞,眼睛却亮晶晶的,毫不扭捏地应道:“嗯!”
于是,两对人影,一前一后,融入了王府外那片流光溢彩、人声鼎沸的上元灯海。
长街两侧,万千灯火齐明,将夜空映照得恍如白昼。形态各异的灯笼争奇斗艳:巨大的莲花灯缓缓旋转,花瓣开合间流光溢彩;精巧的走马灯上,八仙过海、麻姑献寿的故事轮番上演;一串串红彤彤的鲤鱼灯在夜风中摇头摆尾,栩栩如生。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糖人儿香、炸果子的焦香、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带着硝烟气的爆竹味道。摩肩接踵的人潮带着欢声笑语,汇成一条温暖的、流动的星河。
我与上官无意并肩走着,距离不远不近。他高大的身影替我挡开了大部分拥挤。偶尔,他会低声说起这些日子在外奔波的琐事,无非是些路途见闻或公务细节,语调平淡。我也轻声应着,说些府中看医书的心得,或院中那几株早梅开得正好。话语稀稀疏疏,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激不起太大波澜,却莫名有种无需多言的平和。
喧嚣中,一抹柔和温暖的橘黄光芒攫住了我的视线。街角一个小摊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兔子灯笼。其中一只尤为精巧,用素白的绢纱糊成,内里点着小小蜡烛,映得兔子通体透亮,红宝石般的眼睛灵动可爱,长长的耳朵仿佛在夜风里微微颤动。我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目光胶着在那只小兔子上,喜爱之情几乎要从眼底满溢出来。
上官无意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几乎没有片刻犹豫。我甚至没看清他如何动作,一锭碎银己稳稳落在摊主手中。“这个,我们要了。”他的声音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
那摊主是个精明的中年人,接过银子眉开眼笑,一面忙不迭地取下那只最精致的兔子灯,一面连声奉承:“哎哟!这位公子好眼光!这位小姐可真是好福气,有您这样体贴的郎君相伴!瞧瞧这花好月圆的良辰美景,才子佳人,璧人一双,羡煞旁人啊!哈哈!”
“郎君”二字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猝不及防地烙在我耳膜上。摊主后面那些“才子佳人”、“璧人一双”的溢美之词更是如同惊雷,轰得我脑中一片空白。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心口砰砰乱跳,一种混杂着羞窘和巨大不安的情绪猛地攫住了我。我甚至不敢去看身侧上官无意的表情,只觉得周遭鼎沸的人声、绚烂的灯火都变得模糊扭曲,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窘迫。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猛地转过身,像只受惊的兔子,一头扎进了熙熙攘攘的人流里,连那盏刚刚还让我爱不释手的兔子灯都忘得一干二净。
“哎!灯!”身后传来上官无意一声低唤,带着几分错愕和无奈。紧接着,沉稳的脚步声快速拨开人群,追了上来。
我埋着头只顾往前走,心跳如鼓,脸颊的热度久久不退。首到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令人无法挣脱的坚定。
“跑什么?”他的声音在喧闹的背景音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和纵容。他将那盏被我遗弃的兔子灯塞进我有些冰凉的手里,橘黄的暖光立刻照亮了脚下的一方石板路,也映亮了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他的目光落在我低垂的眼睫和通红的耳根上,那眼神深邃,仿佛能洞穿我此刻所有的慌乱和逃避。
“拿着。”他低语,松开了我的手腕,却并未拉开距离,依旧并肩而行,只是那无形的屏障似乎更近了些。他不再提那摊主的话,仿佛那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只道:“前头猜灯谜的台子快开了,想去看看么?”
我攥紧了手中温热的灯杆,那柔和的橘光仿佛带着安定的力量。悄悄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我点了点头,声音轻若蚊呐:“嗯。”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从不远处的糖画摊子飘了过来。循声望去,只见鸢尾正举着一个晶莹剔透、吹成小兔子模样的糖人儿,笑得眉眼弯弯。离歌站在她身侧半步的位置,一手虚虚护在她身后,替她挡开往来的人潮,另一只手里,竟然也捏着个一模一样的兔子糖人。他那张惯常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线条柔和,嘴角噙着浅淡却真实的笑意,目光专注地落在鸢尾灿烂的笑脸上,仿佛周遭所有的繁华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
“看,像不像我们刚才看到的那只小兔子?”鸢尾献宝似的将糖人儿举到离歌眼前。
离歌煞有介事地看了看糖兔子,又看了看鸢尾因兴奋而亮晶晶的眼睛,一本正经地点头:“嗯,像。” 那语气里的认真,惹得鸢尾又是一阵欢快的笑。
暖黄的灯火勾勒着他们年轻的身影,糖画摊子蒸腾的甜蜜雾气氤氲在他们周围。离歌那无声的守护,鸢尾毫无保留的欢喜,像一幅生动温暖的画卷,在这上元夜徐徐展开。我静静看着,心湖那因慌乱而起的波澜,似乎也被这纯粹的、旁若无人的喜悦悄然抚平了些许。
上官无意也看到了,他侧头看我,眼底映着璀璨灯火,也映着不远处那对身影的温馨剪影。他没说话,只是唇角的弧度更深了些,带着一种了然于心的温和。他微微抬手,似乎想拂开我被风吹到颊边的一缕碎发,最终却只是轻轻碰了碰我手中那盏兔子灯笼的提竿,声音低沉地融入喧闹的夜色里:
“走吧,灯谜会要开始了。”
我握紧了手中那盏散发着暖意的兔子灯,跟上了他的脚步。前方的灯火更加璀璨,人声更加鼎沸,而心底却更是汹涌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