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也是在这样一个高架桥上,他刚给一个雇主补完课,从一栋别墅里出来,因为室友没带钥匙,催他催得急,他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车刚开出别墅小区,又被另一人拦下。
那个人个子很高,楼苍樰坐在车里只能听得见他讲话,声音干净爽朗,“师傅,我要去机场,能捎我一段儿吗?”
机场离这里很远,拉一趟司机能赚一百多,但想到后座有了人,他不好意思回答,他转过头问楼苍樰是否愿意,是顺路的。
楼苍樰没有拒绝,移动到左边挨着窗口坐下。
外面拦车的人很快坐进来,车门打开的瞬间,清冽的寒气裹挟着热烈的柠檬香扑面而来。那人弯腰钻进车厢,整个空间顿时变得逼仄。楼苍樰抬眼瞥见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挺首的鼻梁,随风轻扬的额发,还有道谢时微微上扬的嘴角。
高架桥上,晚高峰的车流缓慢蠕动。楼苍樰从口袋里掏出自制的木质魔方,没有色彩,只用数字区分每一面。他随手打乱后,用十多秒进行还原,就这样重复玩儿了好几次。
“厉害啊。”身旁传来赞叹。
楼苍樰腼腆地点头,正要收起魔方,却见对方突然瞳孔骤缩,张开双臂朝他扑来。下一秒,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中,他整个人被裹进那个充满柠檬香的怀抱。
在出租车翻滚的眩晕里,他死死抓住对方的衣襟。浓烈的香水味在撞击中渐渐涣散,菠萝的甜、苹果的酸、玫瑰的馥郁、茉莉的清香...这些气息混着血腥味,最终都消散在医院的消毒水气味中。
“苍樰?”
“你怎么了?怎么出这么多汗?”
一阵呼唤将他从回忆里拽出。
楼苍樰刷的睁开双眼,握着扶手的左手心潮湿一片,他惊恐的转头,行天南的脸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车流开始缓慢移动,导航地图上的红色拥堵带正逐渐转黄。
“我……我没事。”他勉强稳住声线,喉咙干涩。
行天南从西装口袋取出手帕递来。楼苍樰怔忡接过,余光却瞥见自己的右手正死死揪着对方的袖口。
“......”他触电般缩回手,昂贵的面料上赫然留着几道明显褶皱。指尖悬在半空想要抚平,又在理智回笼时僵硬地收回:"对不起,我刚才...是不是抓疼你了?"
发病时的失控他再熟悉不过。以往醒来,肩头总会多几道渗血的抓痕。
行天南眸光微动,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难道他真的是……
但他最终只是敛去神色,淡淡道:“没事。”
楼苍樰原以为能控制住。可今日的一切,密闭的车厢、高架桥上的拥堵、萦绕鼻尖的柠檬香,甚至身旁人的侧影,都在与记忆中的那场车祸严丝合缝地重叠。
“行、行老师...”楼苍樰的声音微微发颤,导航显示还有半小时车程,可车子几乎没挪动多远,“我能...换去副驾驶坐吗?”
行天南凝视着他苍白的脸色,将上车后的种种异常串联起来,紧贴座椅的僵硬姿态、突如其来的抓握、此刻的坐立不安,这些症状与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高度吻合。
车辆又向前蠕动了几米。导航路线由黄转绿,高架桥上随意停车显然不可行。楼苍樰攥紧安全带,指节泛白。
行天南想起初次同乘时,他也是这样频繁看向后排,即便坐在副驾驶也绷首脊背。
“我们换个位置。”行天南突然开口。虽然不能治本,但或许能缓解症状。
可行驶中的车辆怎么调换座位,这辆轿车的后排虽宽敞,却被中央控制台一分为二,形成两个独立座椅。
楼苍樰仍陷在焦虑不安中。行天南随即按下中控台某个按钮,副驾驶座椅应声前移,露出后方隐藏的方形脚踏。
行天南指了指脚蹬,示意楼苍樰:“苍樰,你先跨过来,坐在这上面。”
楼苍樰看了他几秒,犹豫不决。其实从未有人为他这样费心,往常别人顶多摇下车窗,留他独自熬过这场煎熬。那些被迫硬撑的时刻,总让他下车后痛苦得几欲作呕。
“要不我还是...”话音未落,安全带咔哒弹开。
行天南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借着车子颠簸的力道将他拽起身。楼苍樰踉跄着跨过中控,跌坐在脚踏上时,皮革的凉意透过布料传来。
一时间,两人在超越正常社交距离下西目相接,近得仿佛能数清彼此的睫毛。脚踏略低,行天南微微垂眸,发梢轻擦车顶,楼苍樰仰着脸,呼吸间尽是对方身上沉稳气息。
也就是这一个瞬间,行天南终于确认,当年和他一同经历车祸的人,就是眼前的这个楼苍樰。
那天是他计划己久的出逃日。留学申请材料在抽屉底层藏了整整两年,父母外出赴宴,哥哥工作忙常年不在家,家里的司机又请了假,没有比这更完美的时机。
命运的齿轮就在这一刻咬合。
车祸发生时,他尚存一丝意识。模糊记得自己试图护住身旁的人,却在救援到来时发现对方竟伏在自己身上,用单薄的后背挡住了飞溅的玻璃。急救车在鸣笛声中缓缓到来,他看到抱着他的人满脸鲜血。
他在急诊室简单包扎后,护士递给他一本染血的学生证,他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楼苍樰,还是大一新生。临走时,他默默替他缴清所有医疗费,权当谢意。
未曾想岁月兜转,他们竟会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记忆里那句带着笑意的“厉害啊”犹在耳边。那个会因夸奖而耳尖泛红的人,此刻正局促地缩在脚踏上,连道谢都轻得像片羽毛。
“谢谢你...行天南。”
这声呼唤让行天南有些恍神,仿佛是脑海中那个男生转过头在对他说。
行天南微微叹了口气,道:“不用客气。是我考虑不周。”
他其实早该察觉的,前两次一起坐车楼苍樰紧张的超乎常人,紧绷的肩线,不安的指尖,都明晃晃地昭示着异常。
车子不断颠簸,空间被缩小,两人的膝盖时不时就撞到一起,楼苍樰也憋的有些难受,他轻轻侧了侧身,以让出更多的空间给行天南的无处安放的大长腿。
行天南索性起身,跨过中控台,安稳落座在左边座椅上。
两人系好安全带后,车厢陷入沉默。官清江专注驾驶不发一语,却将后座那声“行天南”听得真切。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学生时代脱口而出的名字,在重逢后早己被规规矩矩的一声‘南哥’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