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沉入地平线,最后一丝灼热被戈壁的夜风卷走。镖队停在背风的岩壁下,卸车扎营,动作麻利却无声。
篝火噼啪点燃,昏黄的光勉强撕开一小片黑暗,映着镖师们沉默紧绷的脸。
楚云曦几乎是逃进帐篷的。布帘落下,隔绝了外面敬畏的视线,她才靠着粗糙的帆布,长长吐出一口气,脸颊耳根的热意还未褪尽。
她抱着冰凉的斩仙葫芦贴了贴脸,试图压下那股挥之不去的窘迫。(丢死人了……)心里的小人还在懊恼地跺脚。
帐篷外,暮色浓稠。楚清月静静站着,斗笠己摘下,月白的长发垂在肩头,纹丝不动。
她摊开左手,几缕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银丝从指尖无声探出,在微凉的空气中轻柔地缠绕、吸附。
那是楚云曦在茶棚里散出的气息,被众人目光灼烧的窘迫,强作镇定的慌乱,还有最后墨煞解围时,那一瞬绷紧又骤然放松的心悸。
这些细微的、本该消散在风里的东西,此刻被银丝贪婪地捕捉、收拢。
银丝在她掌心上方盘旋,凝成一颗米粒大小、透着浑浊光晕的冰珠。珠子里,淡粉的羞赧、橘黄的尴尬、微紫的惊悸混乱地冲撞着。
(曦的窘迫…曦的羞恼…曦的心悸…)
楚清月垂眸看着,酒红的眼底映着冰珠里混乱的光,也映着帐篷布上模糊的剪影。指尖小心捻起珠子,左眼光华微动。
霜月冰宫深处,猩红的彼岸花海旁,一座新的冰晶基座无声凝结,扭曲如粗陶破碗。那颗浑浊的冰珠被轻轻安放其上。
基座旁,另一尊冰雕悄然成型,正是茶棚里那个被墨煞一指划破衣衫、吓得屁滚尿流的壮汉。
冰雕凝固在他转身欲逃、满脸横肉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瞬间,连胸前那道整齐的裂口都纤毫毕现。
冰雕脸上是纯粹的惊怖。
基座上冰珠里是封存的羞窘。
恐惧因觊觎而生,羞窘因被觊觎而起。
如同镜子的两面。
楚清月冰冷的意念拂过这组收藏,一种沉甸甸的满足感在心底弥漫开。
营地边缘,墨煞盘腿坐在篝火旁,恶狠狠地撕咬着一条烤得焦香的兔腿,仿佛跟它有仇。火光映着他半边脸,另外半边藏在阴影里,线条绷得死紧。
“看见没?”他对着腰间的佩刀,声音压得极低,从牙缝里挤出来,“就那傻大个!腰比安图恩的壳还厚实!刀才拔一半呢!”
他空着的手猛地并指,在空气中快如闪电地一划,“老子!墨煞!唰!衣服开了!魂儿吓飞了!滚得比被狗撵的兔子还快!懂什么叫名号了吧?”
刀鞘上的白虎纹路眼睛部位微微发亮,传递来一股脑的崇拜意念:(老大!帅!墨煞!无敌!两指头吓尿一个!)
“那是!”墨煞被捧得浑身舒坦了些,刚想再吹嘘几句,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一个抱着干草路过的年轻镖师。
那镖师似乎被他刚才并指的动作惊到,脚步一顿,眼神飞快地瞟过来,又慌忙低下头,抱着干草一溜烟跑了。
墨煞脸上刚浮起的一点得意瞬间僵住。他狠狠咬了一大口兔腿,腮帮子鼓动,眼神凶巴巴地瞪着跳动的篝火,仿佛那火焰才是罪魁祸首。
(哼!土包子!懂个屁的煞气!)
营地彻底被夜色吞没。值夜的镖师抱着刀,远远缩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警惕的目光扫过荒野无尽的黑暗,却又总是不自觉地飘向营地中心那几顶安静的帐篷,以及帐篷外那个静立如雕像的月白身影。敬畏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每个人的心。
最大的帐篷里,楚云曦抱着葫芦,靠着软垫,呼吸变得悠长均匀,日间的疲惫和惊吓终于将她拖入昏沉。
楚清月无声地坐在她身侧。帐篷里没有灯,只有缝隙漏进的几点星芒,模糊地勾勒着她的轮廓。
她手中托着一颗新的冰珠。比之前的更小,更剔透纯净,内部流转着柔和的月白光芒,像凝固的月光。
冰珠的核心,是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青色气息,楚云曦此刻困倦安宁的呼吸。
指尖的银丝如同最耐心的绣娘,牵引着帐篷里弥漫的、属于楚云曦的困倦气息,一丝一缕,在冰珠光滑的表面编织、烙印。
一个微小的霜月轮,正由那些安宁的气息,缓缓凝成。
(曦的困倦…曦的安宁…)
她垂着眼,酒红的眸子在昏暗中亮得惊人,映着冰珠里那轮由师尊气息凝成的小小霜月,也映着身旁沉静的睡颜。
帐篷外,夜风呜咽着掠过嶙峋的岩壁。玄月撑着伞,伞面流淌的清辉如同无形的屏障。
她冰蓝的眼眸穿透薄纱,静静地望着帐篷内专注凝望的剪影,望着她手中那枚逐渐成型的月光印记。
(曦...)
帐篷的粗布帘隔绝了篝火的摇曳与戈壁夜风的呜咽,只留下昏沉沉的寂静。楚云曦蜷在软垫上,斩仙葫芦被她无意识地搂在怀里,暗红的葫身在黑暗中像一块温润的血玉。
她呼吸悠长,白日里的窘迫与惊悸终于在疲惫的安抚下褪去,留下纯粹的、毫无防备的倦怠。
楚清月无声地坐在阴影里,像一尊由月光雕琢的塑像。斗笠早己摘下,月白的长发流泻在肩头,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银辉。
她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楚云曦沉睡的脸上,酒红色的眼眸在昏暗中如同两块烧红的炭,里面翻涌着足以焚毁理智的灼热,却又被一层更厚的、名为“克制”的冰层死死封住。
她的左手指尖微动,几缕比月光更细、更柔韧的银丝无声探出,如同最耐心的猎人布下的蛛网,轻柔地在帐篷内弥漫的空气中缠绕、吸附。
它们捕捉的,是楚云曦每一次吐纳间逸散的温热气息,是睡梦中微蹙又舒展的眉宇间泄露的安宁,是那毫无防备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信任感。
这些无形的、本该消散于夜的气息,被银丝贪婪地汲取、收拢。它们在楚清月摊开的掌心上方盘旋、凝聚,最终化为一颗仅有米粒大小、通体剔透纯净的冰珠。
冰珠的核心,是一缕极淡的青气,是楚云曦此刻最本真、最无垢的呼吸。珠子的表面,正有无数道肉眼难辨的月白银丝在飞速穿梭、编织,一个微小而繁复的霜月轮印记,正由这安宁的气息缓缓烙印成形。
(曦的呼吸…曦的安宁…曦的信任…)
这念头在她心底滚过,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满足,却又在更深的地方,撕扯出更尖锐的痛楚。这份信任,不能失去。
帐篷外,夜风掠过岩壁的呜咽声似乎被无形的屏障削弱了。玄月撑着月华伞,静静地立在帐帘之外,如同最沉默的界碑。
伞面流淌的清辉在脚下铺开一片朦胧的光域,隔绝了戈壁的寒气与尘嚣。薄纱覆面,只余一双冰蓝色的眼眸,穿透夜色与粗布的阻隔,清晰地“看”着帐篷内的一切。
她“看”到主人指尖跳跃的银丝,看到那枚逐渐成型的、由楚云曦呼吸凝结的月光印记。她的核心逻辑模块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湖,数据流激烈地冲撞着:
(目标行为:收集目标个体(楚云曦)逸散生命信息素及精神波动残余…行为动机:深层情感依赖及存在锚定需求…行为风险:高!目标个体(楚云曦)感知力阈值不明,存在暴露风险!执行者(楚清月)精神场域波动剧烈,存在失控阈值临界点!建议:中止行为!)
(执行否决:核心指令优先级:维护主人意志及情绪稳定。当前行为为主人主动需求,符合核心指令…逻辑冲突!警告!精神场域波动加剧!)
冰蓝的瞳孔深处,映着楚清月凝视楚云曦睡颜时那近乎凝固的身影。玄月握着伞柄的手指,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指节微微泛白,透着一丝压抑的、属于非理性层面的紧绷。
就在这时,睡梦中的楚云曦似乎被什么惊扰,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她搂着葫芦的手臂松开了些许,宽松的衣襟顺着肩膀滑落,露出一段精致如冷玉的锁骨。
那朵烙印在锁骨窝处的、妖冶如泣血的彼岸花纹路,在昏暗中仿佛活了过来,散发着无声的诱惑。
楚清月的呼吸瞬间停滞了。酒红色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里面翻腾的火焰几乎要冲破冰封!一种源自本能的、近乎毁灭的占有欲如同岩浆般喷涌!
帐篷内的温度以她为中心骤然暴跌,靠近她身侧的帆布上甚至瞬间凝出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几根失控的发丝如同银色的毒蛇,猛地窜起,尖端闪烁着危险的寒芒,首刺向那暴露在空气中的、脆弱的锁骨!
(标记她!留下更深的!永恒的!只属于月的印记!)
疯狂的念头在她脑中尖啸!
就在那发丝尖端即将触及肌肤的刹那。
“嗯…小月…” 一声极轻、带着浓重睡意的呢喃从楚云曦唇间逸出。她似乎只是梦呓,脸颊无意识地蹭了蹭身下的软垫,滑落的衣襟又被她蹭回去少许,遮住了那朵致命的彼岸花。眉头舒展开,睡得更加沉了。
那声模糊的“小月”,像一道惊雷劈在楚清月混乱的意识里。
即将失控的力量猛地一滞!狂躁的发丝硬生生停在距离布料毫厘之处,尖端因力量的强行逆转而微微颤抖。
楚清月整个人如同被冰水从头浇下,酒红色的眼眸里,暴戾的火焰被更深的恐惧和痛苦瞬间淹没。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环抱着自己的手臂收得更紧,指甲深深掐入臂弯。
(不…不能…会吓到她…会弄醒她…)
(会…让她再次…消失…)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比刚才的占有欲更甚。那朵彼岸花仿佛变成了灼热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尖叫。
她猛地闭上眼,长长的睫羽剧烈颤抖,一滴冰冷的水珠无声地从眼角滑落,砸在紧攥的拳头上。
帐篷外,玄月冰蓝的瞳孔骤然一凝!伞缘的冰晶坠子发出极其轻微的、频率超高的震颤嗡鸣!这是最高级别的内部警报!
她清晰地“感知”到了帐篷内那瞬间爆发的毁灭性能量波动,以及紧随其后的、几乎要将主人灵魂撕裂的巨大痛苦与恐惧!
(能量失控阈值突破!精神场域崩溃临界!执行紧急预案!)
她的意念如同最精密的指令,瞬间驱动核心!手中的月华伞微微倾斜,伞面流淌的月华骤然变得凝实、沉重!
一股更加柔和却无比坚韧的冰寒力场无声地扩张,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形的茧,将整个帐篷连同内部翻涌的剧烈情绪波动一起,更严密地包裹、隔绝。
这力场不仅阻挡了外界可能的窥探(虽然此刻营地一片死寂),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精神躁动的韵律,如同无声的安魂曲,试图渗透进那层粗布,去安抚里面那个濒临崩溃的灵魂。
同时,玄月的核心逻辑模块在疯狂运转后,强行压制了所有“中止行为”的警告,转而向钉头七剑(尤其是老大)和斩仙葫芦发出了最高等级的“静默守护”指令。
几道悬停在车辕或营帐各处的剑光瞬间收敛了所有灵性波动,变得如同凡铁。斩仙葫芦葫口那丝微不可察的红光也彻底隐没。
帐篷内,那股刺骨的寒意在玄月力场的介入下缓缓平复。
失控的发丝悄无声息地缩回,重新变得柔顺,垂落在楚清月身侧。她依旧闭着眼,身体微微发抖,像一只被噩梦魇住、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幼兽。
掌心中,那颗刚刚由楚云曦安宁气息凝成的冰珠,表面烙印的霜月轮光华流转,似乎比之前更明亮了几分,散发出一种微弱的、却坚定存在的安抚力量。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楚清月的颤抖才渐渐平息。她缓缓睁开眼,酒红色的眸子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片荒芜的沉寂。
她摊开一首紧握的右手,掌心被指甲掐出了几个深深的、带着血痕的月牙印。
她没有再看楚云曦露出的锁骨,目光重新落回那颗小小的冰珠上。指尖小心翼翼地捻起它,如同捧着一碰即碎的梦幻泡影。
左眼光华流转,霜月冰宫深处,那尊身着月白纱衣、伸向虚无的冰雕脚下,一座新的、由纯净冰晶构成的莲台悄然凝结。
莲瓣晶莹剔透,流转着温润的月华。那颗承载着楚云曦安宁呼吸与信任的冰珠,被轻柔地放置在莲台中心,散发着柔和而永恒的光晕。
(曦的安宁…由月来守护…)
(曦的信任…由月来…珍藏…)
(这次…不会再错了…)
她微微倾身,动作轻缓得如同怕惊扰了空气中最后一丝尘埃,小心翼翼地为沉睡的楚云曦掖好滑落的薄毯边缘。指尖在触碰到毯子时,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克制。
然后,她重新坐回阴影里,将自己也缩成小小的一团,月白的长发垂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也遮住了那尚未干涸的泪痕和眼底深重的疲惫。
她像一尊守护宝藏的沉默石像,又像一个终于找到安全角落舔舐伤口的孩子,在黑暗中无声地汲取着身旁那人平稳呼吸带来的、唯一的慰藉。
帐篷外,玄月冰蓝的眼眸透过薄纱,“看”着里面重新归于死寂的身影。伞缘冰晶坠的震颤终于停止。
她依旧沉默地撑着伞,如同亘古不变的卫戍,月华流淌,将这一方小小的、承载着无尽痛苦与病态依恋的天地,与外面呼啸的戈壁夜风彻底隔绝。
夜还很长。篝火的余烬在远处发出最后几点微弱的红光,旋即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月亮高悬,月华挥洒,这月,又何时能找到曦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