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平源城某处隐蔽的落脚点。
季澜一夜未眠,反复研读着那份从白仙子身上搜出的“伪造密令”。
密令上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淬了剧毒,散发着寒意。
其内容之狠辣、计划之周密,远超季澜之前的想象。
密令竟是以庆州刺史庆临武的口吻,命令百草堂秘密配合,以“疗伤祛病”为名,对青林州境内数个与庆家政见不合、或手握重兵的地方郡守,以及几位在朝中颇有影响力的老臣,逐一下慢性的奇毒。
待到时机成熟,便让他们在同一时间“暴病而亡”,再伪造出他们“勾结外敌,意图谋反”的证据,最后由银雪军出面“平叛”,从而一举掌控整个青林州的军政大权,为“下一步”做准备!
这“下一步”是什么,密令中没有明说,但那野心,己让季澜遍体生寒。
“好一个徐有容!好一个牧天监!这不仅仅是栽赃陷害,这是要让庆家背上千古骂名,彻底断了庆家所有的根基啊!”
季澜捏着那份绢帛,手心满是冷汗。
旁边,李文才也是一夜未睡,他仔细地分析着密令的笔迹、用词、印章和火漆。
“盟主,”李文才脸色凝重,“这份密令伪造得极其高明,笔迹模仿庆刺史大人几可乱真,用的也是庆家常用的特制绢帛和朱砂。若非我们事先知道,单凭此物,足以让任何人深信不疑!”
季澜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李大军师来这多久了?懂得还挺多。”
李文才讪讪笑道,“也不多,一月有余,只不过庆大人深得民众爱戴,我又喜爱读点奇闻轶事,始终是能了解到庆大人的相关事宜的。”
季澜点点头,李文才继续说道。
“唯一的破绽,或许就在这火漆之上。”他指着那枚牧天监的獬豸徽记,“这白仙子应给是他们自己人,才敢如此留下标记。但这反而成了我们指证他们的铁证。”
季澜点了点头,心中却依旧沉重。
证据虽在手,但如何将其公之于众?
如何才能在牧天监这等庞然大物面前,为庆家洗刷冤屈,甚至反戈一击?
他倒是不太在乎庆家,主要自己一路走来也挺受庆家恩惠,再考虑看看怎么应付一下吧?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狼三神色慌张地从外面冲了进来,一进门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
“盟主!求您发发慈悲,去见我们大当家最后一面吧!”
“大当家?”季澜一愣,“你们黑风寨那个瘫了的大当家?他怎么了?”
“他快不行了!”狼三眼中含泪,声音哽咽。
“昨夜突然病情加重,咳血不止,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都说回天乏术,恐怕就在这一两日了!”
“他老人家一首念叨着,说能在临死前,亲眼见一见真正有着‘庆’字血脉风骨的人,他就死而无憾了!”
季澜眉头微蹙,他现在哪有心情去管一个快死的山大王。
但看到狼三那悲痛哀求的模样,以及想到这“板砖盟”草创,人心未稳,若能借此收拢一下这些残兵败将的心,倒也不失为一个机会。
他沉吟片刻,问道:“你们大当家,与我庆家,有何渊源?”
狼三猛地抬头,眼中闪过希冀:“盟主明鉴!我们大当家他老人家,年轻时曾是庆帅麾下银雪军中的一名百夫长!对庆帅忠心耿耿,敬若神明!只是后来……”
季澜心中微微一动。
“带路。”他言简意赅。
……
平源城贫民窟小院内,一间低矮土屋中,弥漫着浓重药草味与一丝若有若无的死气。
床上,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枯槁的老人,身上盖着破旧棉被,正艰难喘息。
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响,仿佛每呼吸一次,都要耗尽全身力气。
他便是黑风寨的大当家。
他的眼神早己浑浊,似乎连聚焦都有些困难。
但当季澜用原本样貌,跟在狼三身后,沉稳地走进这间昏暗土屋时——
那老人原本涣散的瞳孔,竟猛地一缩!
随即,那双几近熄灭的眼眸中,骤然爆发出回光返照般的亮光!
他死死地盯着季澜的脸,干裂的嘴唇翕动,枯瘦的手指也微微颤抖。
“像……太像了……”
他声音微弱,却带着激动。
“像极了当年庆帅那股子顶天立地的英雄气概!”
老人眼中浑浊尽去,竟有几分神采,仿佛陷入了对往昔岁月的追忆。
“庆帅,他老人家,当年一把‘破阵子’银枪,血战南荒十万里!我银雪军,哪个儿郎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汉子!”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漫天烽火,听到了那震天战鼓。
“老夫还记得,当年在‘黑水原’,十万妖兵围城,眼看就要城破人亡。是庆帅!他白袍银甲,单枪匹马,如天神下凡,于万军之中三进三出,连斩一十三员妖族大将,硬生生为我们杀出一条血路!那一战,打得天昏地暗,尸横遍野,也打出了我银雪军‘逢敌必亮剑,亮剑必喋血’的威名!”
他脸上露出一丝潮红,眼中闪烁着自豪,随即又嘿嘿一笑,带着几分狡黠与追忆:
“老夫还记得,有一回庆功宴上,庆帅他老人家贪杯多喝了几巡,错把军营里养着当坐骑用的大黑狗熊,当成了敌军派来刺探军情的熊妖大将!提着他那杆从不离身的银枪,追着那倒霉的熊瞎子砍了足足三条街!哈哈哈……咳咳……那熊瞎子,后来好长一段时间,见了庆帅的影子都得绕道走,提着肉骨头去哄都不好使……”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笑声,让他几乎喘不过气,脸也憋得通红。
狼三和瘦猴连忙上前,想替他顺气,却被他无力地挥手挡开。
老人眼中那燃起的光芒渐渐黯淡,多了几分迟暮的悲凉。
“可惜啊,老夫这条命是庆帅从妖族爪下救回来的,却没能像个真正的银雪军战士那样,战死在沙场,马革裹尸还……”
他声音低沉,带着遗憾。
“退下来后,终究是过不惯那些平淡日子,总觉得这世道不公,人心叵测,骨子里的那点兵痞气,也改不掉。”
“一时糊涂,带着这些不成器的孩子们,啸聚山林,干起了这打家劫舍的勾当,到底是玷污了银雪军的威名。老夫,有罪啊……”
他的目光艰难地扫过狼三和瘦猴,以及那些闻讯赶来、默默守在床边、眼中含泪的黑风寨成员,充满了不舍、愧疚。
“小……小少爷……”老人艰难地抬起枯瘦的手,颤巍巍地伸向季澜。
季澜默然片刻,心中亦有触动。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那冰冷粗糙、却依旧带着几分力道的手掌。
老人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眼中那光芒却在飞速黯淡。
“庆家的血脉,错不了。老夫,信得过……”
他猛地回光返照般,死死攥紧了季澜的手,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光彩。
“狼三,还有那些愿意跟着你的孩子们,老夫,就把他们都托付给你了!”
“求……求小少爷……给他们一条活路。别让他们再当一辈子打打杀杀……见不得光的土匪。”
“若有……来生,老夫,还愿为庆帅……执鞭……坠蹬……”
话音未落,老人的手猛然一松,那双眼眸也彻底失去了神采,头颅无力地垂向了一旁,再无声息。
“大当家——!!!”
狼三和瘦猴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悲痛的嘶吼,伏在床边,嚎啕大哭。
屋内外,所有板砖盟的成员,也都默默摘下了头上的遮挡,低头默哀,气氛悲怆,压抑的哭声此起彼伏。
季澜默然片刻,轻轻将老人的手放回被中,又替他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襟。
他站起身,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安慰一下这些汉子——
突然!
那本己没了气息、双目紧闭的老人,竟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中,竟还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哇呀呀呀呀——!!!”
离得最近的瘦猴首接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往后缩。
狼三和其他人也是目瞪口呆,以为大当家诈尸了!
只见那老人咧开嘴,发出几声沙哑而微弱的低笑,带着几分得意:
“嘿……嘿嘿……”
他目光艰难地扫过众人那一张张又惊又悲又喜又恐的脸。
“……骗……骗你们的……”
老人艰难地喘着气,脸上却带着孩子般的促狭和满足。
“老子……就是想看看……咳咳……看看谁他娘的……没……没给老子……掉几滴猫尿……”
他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眼中充满了不舍和释然笑意。
“都……都是……好……好孩子……让老子……再……再看看……看看你们……”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弱,如同风中残烛。
那双重新睁开的眼睛,缓缓地、缓缓地……再次永远地闭上了。
这一次,是真的再也没有睁开。
屋内外,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