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西厢房的樟木箱洇出潮气,江浸月掀开褪色绸布,父亲生前常穿的灰中山装口袋里斜插着支钢笔。笔帽镀金层剥落成斑驳的铜锈,指腹过刻痕时,1987年6月的数字突然割进皮肉。
“这是江董的遗物?”苏怀瑾抱着账本倚在门框,晨光斜切过她旗袍下摆的补丁。
江浸月旋开笔帽,干涸的墨水管结着蛛网:“他死前攥着这个,护士说掰都掰不开。”
账本摊在八仙桌上泛黄。苏怀瑾的指尖掠过1987年6月的建材清单,忽然攥住钢笔猛晃。
“你干什么!”江浸月钳住她手腕。
细碎的纸屑从墨水管簌簌抖落,混着干涸的蓝黑墨渍,在“钢材采购费超支20%”的条目上铺成碎雪。
老座钟的报时声惊飞梁上燕。苏怀瑾蘸唾沫粘起纸屑,拼出半枚褪色公章:“像不像招标办的鹰徽?”
江浸月夺过钢笔砸向青砖地,笔尖迸裂的刹那,卷成细筒的纸条从笔杆夹层弹出。
“江总摔东西的毛病得改。”苏怀瑾展开纸条,霉斑吞噬了半行字迹,“……六月十七日夜,林秘书持双公章……”
后半截被虫蛀成镂空。江浸月突然拽过她手腕抵到博古架前,乾隆粉彩瓶的冰釉映出两人交错的喘息:“苏怀瑾,你究竟是谁派来的?”
玻璃橱窗凝着水雾。苏怀瑾的耳坠刮过江浸月喉结:“合同第三条,乙方有义务协助甲方处理家族事务。”
她突然抽走他西装口袋的派克笔,在残缺字迹旁补全:“林秘书持双公章,走西郊仓库特殊通道——对不对?”
江浸月的瞳孔倏地收缩。父亲临终时气管插着氧气管,枯指在遗嘱背面反复画着“西”字,护工曾嘀咕“老爷子想喝西瓜汁”。
“你怎么知道西郊仓库?”他指节压得苏怀瑾腕骨发白。
“上周陪沈助理盘库,”她吃痛蹙眉,“他说那里八七年就废弃了,野狗都比保安多。”
穿堂风掠过回纹窗棂。苏怀瑾蹲身捡钢笔碎片,脖颈忽然触到冰凉——江浸月将父亲的老怀表按在她动脉处。
“1987年6月17日,西郊仓库火灾。”表盖弹开,泛黄照片里穿的确良衬衫的女人抱着婴孩,“我母亲死在那天。”
纸屑被穿堂风卷向天井。苏怀瑾凝视怀表里与自己三分相似的女子:“江董留着火灾第二天的报纸。”
她指向墙角捆扎的旧报,1987年6月18日头版头条的《安全生产警钟长鸣》配图里,消防水枪正冲刷着焦黑的“栖梧集团”标牌。
江浸月突然掀翻八仙桌。账本纷飞如白蝶,苏怀瑾抢救不及,看着钢笔残骸被红木桌角碾成扁片:“江总不想查了?”
“查什么?”他扯松领带冷笑,“查我父亲是纵火犯,还是查你刻意接近江家?”
苏怀瑾从鬓角拔下发簪,尖头挑开钢笔尾塞。生锈的弹簧绷出,连带滚出颗褪色玻璃珠:“我七岁那年,建材市场地摊两毛钱一板。”
江浸月怔住。那颗印着牡丹花纹的弹珠,与他童年藏在老宅门槛下的那颗一模一样。
暮色漫过垂花门。苏怀瑾摸出素描本,翻到某页速写:暴雨中的建材市场,穿胶鞋的孩童蹲在摊位前,掌心托着牡丹弹珠。
“江总八岁那年在钢贸市场迷过路吧?”她将弹珠弹向天井,“卖弹珠的老孙头说,有个穿小西装的少爷用金纽扣换了这个。”
怀表盖“咔嗒”扣紧。江浸月突然拽过苏怀瑾的素描本,撕下孩童画像按在父亲遗照旁——八岁的自己与七岁的她在同一时空擦肩。
“苏怀瑾,”他喉结滚动,“你到底……”
夜枭啼声刺破寂静。沈听澜的皮鞋声碾碎后院落叶:“江总,招标办要求补交西郊仓库产权证明。”
苏怀瑾迅速扫拢纸屑,却见江浸月将钢笔残骸揣进内袋:“告诉那群老东西,明天亲自去仓库验货。”
沈听澜的影子被月光拉长在菱花门上。苏怀瑾蘸墨补全素描本撕痕,忽然低笑:“江总留着钢笔,是怕我销毁证据?”
“不,”江浸月站在月洞门前回眸,半边脸浸在黑暗里,“我要你亲眼看着,江家的秘密是怎么吃人的。”
更夫梆子敲过三巡。苏怀瑾摸黑回到佣人房,从枕芯抽出半张烧焦的合影——1992年钢贸市场的集体照里,母亲抱着她站在江家司机身后。
钢笔残骸在掌心发烫。她旋开雪花膏瓶,将纸屑藏进膏体下层,忽然听见窗棂轻响。
江浸月的声音混着夜露:“开门。”
他抱着一摞旧档案立在门外,最上头是西郊仓库的建筑图纸,防火分区标注栏赫然打着红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