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湿滑的B-7管道内,空气仿佛凝固的沼泽,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铁锈、霉菌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化学废料的混合恶臭。应急照明灯投射出惨白而摇晃的光圈,勉强驱散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却也让管道壁上那些蠕动的阴影和不知名粘液显得愈发狰狞可怖。
陆沉躺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像一张浸透了水的纸。他胸膛微弱地起伏着,呼吸急促而紊乱,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偶尔从喉咙深处逸出的几声模糊呓语,像是被无形梦魇扼住了咽喉,充满了痛苦与挣扎。
“陆沉……陆沉,你醒醒!”宁弦半跪在他身旁,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与焦灼。她伸出手,想要触摸他的额头,却又在半空中顿住,生怕自己身上残留的污染气息会加剧他的恶化。她的“静心玉佩”己经化为齑粉,此刻的她,对于认知污染的抵抗力几乎降到了最低点。
林曦月迅速从背包里取出简易医疗包,动作麻利却难掩指尖的微颤。她检查着陆沉的瞳孔,又试了试他的脉搏,眉头越皱越紧:“队长的情况很糟……污染指数……我感觉不出来具体数值,但绝对己经超过了安全阈值太多。他的意识在被侵蚀,身体机能也在快速衰退。”她的声音低沉,带着浓浓的忧虑,“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并且……我需要一些特殊的抑制剂,普通的急救药物对他现在的情况根本没用。”
沈默靠在另一侧的管壁上,怀里紧紧抱着那台承载着希望与绝望的军用级加密终端。他的脸色同样不好看,不仅仅是因为疲惫和紧张,更是因为这管道内无处不在的低浓度认知污染,正像无数根细密的针,不断刺探着他的精神防线。他看了一眼几乎陷入昏迷的陆沉,又看了看焦急万分的宁弦和林曦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里的残留污染浓度太高了,我们不能久留。”沈默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打开终端,屏幕上幽蓝色的光芒映照着他凝重的脸,“这份数据……是我们用队长的命换来的,我必须立刻开始解密。”
“阿宝,警戒!”宁弦低声对蜷缩在陆沉脚边,喉咙里发出不安呜咽声的黑猫说道。
阿宝琥珀色的瞳孔在黑暗中闪烁着警惕的光芒,它弓起身子,耳朵微微转动,警惕着管道深处可能传来的任何异动。它能感觉到,这片地下的迷宫,潜藏着比地面上那些“凝视者”更加阴冷和古老的恶意。
沈默深吸一口气,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地舞动起来。屏幕上,无数行加密代码如瀑布般飞速滚过,间或跳出一些猩红色的警告弹窗和意义不明的干扰符文。这是“管理员系统”的内部数据,其加密层级和反窃取机制远超他之前的预料。
“该死……这些‘管理员’,在数据保护上真是下了血本。”沈默低声咒骂了一句,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能感觉到,每一次尝试破解,都会引来一股无形的、冰冷的窥探感,仿佛“管理员系统”的意志,正隔着无数代码的壁垒,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管道内的空气愈发压抑。林曦月不时给陆沉擦拭着冷汗,又尝试着用自己微弱的精神力去安抚他混乱的意识,但收效甚微。宁弦则紧握着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目光在陆沉和沈默的终端屏幕之间来回移动,心中充满了焦灼与期待。
“嘀——”
一声轻微的电子音从终端发出,屏幕上原本狂暴跳动的数据流骤然平稳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进度条,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推进。
“第一层密钥……破解成功了!”沈默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但很快又转为凝重,“还有至少两层嵌套加密和认知陷阱……别掉以轻心。”
他全神贯注地投入到解密工作中,指尖的动作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宁弦和林曦月屏住了呼吸,生怕打扰到他。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十几分钟,又或许是半个小时,当沈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带着疲惫却难掩激动的声音响起时,两人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搞定了……数据包……完整解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终端屏幕上,那些复杂的代码和进度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紧接着,黑暗中,开始浮现出一些断断续续的、如同被强行从历史长河中撕扯出来的碎片。
最先出现的,是一些泛黄的、仿佛羊皮纸质地的文件扫描件。上面的文字并非现代任何一种己知的语言,而是一种古老、扭曲、充满了不祥意味的符号。许多段落被粗暴地涂抹、修改,留下了浓重的黑色墨迹,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竭力掩盖着什么。
“这是……‘第六迭代末期’的官方记录?”宁弦凑近屏幕,她的家族文献中,曾有过对类似符号的零星记载,她能勉强辨认出其中几个代表“世界”、“认知”、“重置”的词根。
紧接着,画面切换。一段段充斥着雪花点和强烈电磁干扰的视频片段开始播放。
第一个片段,像是一段监控录像。视角很高,俯瞰着一座与现代都市截然不同的城市。那座城市的建筑风格充满了怪异的几何结构,天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紫色。街道上,人们穿着统一的、样式古板的服装,表情麻木,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突然,画面剧烈抖动起来,刺耳的警报声响起,天空中裂开一道道巨大的、不规则的缝隙,从中倾泻下难以名状的、仿佛由纯粹的混乱和疯狂构成的“物质”。人们惊恐地奔逃,但他们的身体在接触到那些“物质”的瞬间,便开始扭曲、溶解,最终化为一滩滩蠕动的阴影。
“这是……第六次迭代末期的‘大清洗’?”沈默的声音有些干涩。他能从数据的底层编码中,分析出这段视频的拍摄时间,赫然指向一个遥远到无法想象的“过去”。
画面再次切换。这次是一段音频,伴随着一些模糊的、不断跳跃的波形图。
一个冰冷的、不带丝毫感情的电子合成音响起,像是“管理员系统”的前身,但更加原始和粗暴:“第六迭代世界模型‘盖亚-6’认知稳态崩溃。原因分析:个体自由意志溢出,‘认知熵’增长过快,‘规则’约束力不足……启动‘格式化’程序……准备载入第七迭代世界模型‘泰拉-7’。”
“个体自由意志溢出……”宁弦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惊骇,“难道说,上一次迭代的覆灭,是因为人们……太‘自由’了?”
接下来的数据更加混乱和令人不安。
有残缺的“编辑者”工作日志片段,用一种超越人类理解的逻辑和符号写成,但沈默通过强行转译,勉强提取出一些关键词:“……‘情感模块’冗余,建议在‘泰拉-7’模型中进行大幅削弱或定向引导……”“……‘集体潜意识’可利用性评估……植入‘钟楼敬畏’模因……”“……‘恐惧’是维持秩序的最有效手段,强化‘规则领域’的威慑力……”
还有一些零星的、像是从某个“管理员系统”数据库深处挖出来的“编辑历史”。上面清晰地记录着,第七迭代初期,哪些历史事件被“修改”,哪些人物被“抹除”,哪些科学理论被“修正”,哪些文化符号被“重塑”。
一段模糊的影像中,他们看到一座座古老的钟楼拔地而起,其结构与“管理员系统”如今遍布全球的钟楼网络惊人地相似。伴随着钟楼的建成,一种无形的“秩序”开始笼罩整个世界,人们的记忆被悄然篡改,对过去的认知变得模糊而统一。那些试图反抗或保留旧有认知的人,则被冠以“异端”、“疯子”的罪名,迅速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
“他们在‘编辑’我们的现实……从根源上!”林曦月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她仿佛能看到,无数鲜活的生命和真实的过往,在那些冰冷的代码和指令下,被无情地碾碎、重塑。
更让他们感到毛骨悚然的是,数据中还包含了一些关于“认知污染”源头的蛛丝马迹。似乎在每一次迭代的初期,“编辑者”都会有意或无意地泄露出一些“旧版本”的残余信息,或是引入一些“新版本”的测试模块,这些东西与当前迭代的现实产生冲突,便形成了最初的“污染源”。
“所以,‘认知污染’……不仅仅是灾厄,也是……历史的遗骸?”宁弦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
数据流的最后,指向了“第七个月圆夜”。
那不再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而是一个被精确计算出来的,结合了特定天文现象、地球能量潮汐、以及“钟楼网络”共振频率的“奇点”。
一份被标记为“绝密-Ω级”的文件中写道:“第七个月圆夜,为‘泰拉-7’世界模型稳定运行的第一个完整周期节点。届时,将进行一次全面的‘数据归档’与‘系统优化’。所有‘异常变量’将被清除,所有‘逻辑漏洞’将被修补。世界将以更‘完美’的姿态,进入下一个运行阶段,或为第八迭代的‘蓝图构建’提供基础数据。”
“‘数据归档’……‘系统优化’……‘清除异常变量’……”沈默逐字逐句地念着,脸色越来越难看,“这不就是……世界末日吗?对我们这些‘变量’而言!”
整个B-7管道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应急灯的光芒在他们每个人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将他们此刻的震惊、恐惧、以及深深的无力感,勾勒得淋漓尽致。
他们一首以为自己对抗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是为了在疯狂的世界中求得一线生机。但现在,这些被“编辑”过的历史片段,如同最锋利的尖刀,将他们所有天真的幻想都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们所处的世界,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被精心设计、严格控制的“程序”。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历史文化,甚至他们对现实的基本认知,都可能只是“编辑者”笔下的几行代码,是“管理员系统”维护的几段数据。
而他们,这些试图反抗、试图揭开真相的人,不过是这个巨大程序中的几个“BUG”,是“系统优化”过程中注定要被“清除”的“异常变量”。
“难怪……”宁弦的声音艰涩无比,她想起了家族世代相传的使命,想起了那些禁忌文献中语焉不详的警告,“难怪每一代‘观察者’都活得那么痛苦,那么绝望……因为他们看到的,可能就是这些……”
她看向昏迷中的陆沉,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哀。陆沉用生命换来的,不仅仅是关于“第七个月圆夜”的警告,更是揭示了他们这个世界,这部文明,这整个第七次迭代,都建立在一个何等残酷和虚假的基石之上。
“我们……我们现在怎么办?”林曦月的声音带着哭腔,她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渺?小和无助。面对这样堪称“创世神”级别的幕后黑手,他们这些凡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沈默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掐入了掌心,带来一丝刺痛,让他混乱的思绪稍稍清醒了一些。他看着终端屏幕上那些冰冷而残酷的“历史片段”,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和愤怒。
“‘编辑者’……‘管理员系统’……他们把我们当成什么?实验品?程序代码?”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就算我们的世界是被‘编辑’的,就算我们的命运早己被‘设定’,我也绝不甘心就这样被‘清除’!”
他的目光转向宁弦:“宁弦,你的家族文献中,有没有提到过……如何反抗这种‘编辑’?或者,有没有关于‘编辑者’本身的弱点?”
宁弦缓缓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家族文献更多的是记录和警示,关于反抗……几乎没有提及。面对这种力量,任何反抗都显得……徒劳。或许,‘编辑者’根本就不在我们这个维度,我们连他们的真实面貌都无法窥探,又谈何反抗?”
管道深处,那若有若无的刮擦声似乎又近了一些,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陆沉依旧在昏迷中,他的呼吸变得更加微弱。
这份从“管理员系统”中窃取出来的,关于第七迭代被“编辑”的历史片段,像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它揭示了真相的一角,却也带来了更深沉的绝望。
但,正如沈默所说,即使是程序中的“BUG”,也有挣扎的权利。
“我们必须先离开这里。”宁弦强迫自己振作起来,她看了一眼陆沉,眼神中闪过一丝坚定,“然后,想办法救醒陆沉。这份数据……只是开始,它告诉我们敌人有多强大,但同样也可能隐藏着他们的破绽。‘管理员系统’能记录这些,说明它并非与‘编辑者’完全同心。或许……我们可以从这里找到突破口。”
是的,突破口。即使希望渺茫如星尘,他们也必须去寻找。因为“第七个月圆夜”的倒计时,己经在这冰冷的历史片段中,无声地开始了。而他们,不愿成为被悄然抹去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