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浅牵着林白的小手穿过回廊,杏色裙摆扫过阶前未干的露水。林白怀里紧紧抱着奶奶的绣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姐姐带你去见两个新朋友。”夏浅蹲下身,指尖拂过孩子泛红的眼角,“他们也和你一样...”她顿了顿,将“失去了亲人”咽了回去,“一样喜欢绣月亮。”
厢房前的树下,一对兄妹正在石桌上分食米糕。哥哥正把最大的一块推给妹妹;小姑娘发间系着褪色的红头绳,小口小口咬着糕饼边缘。
“我叫柳明,这是我妹妹柳絮。”男孩的声音很轻,他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背,“絮儿,叫人。”
柳絮从哥哥肩头露出半张小脸,怯生生地唤了声:“姐姐。”她的眼睛很大,但却没什么神采,像是蒙着一层雾。
林白突然挣脱夏浅的手,跑到柳明面前:“我叫林白!”他掏出怀里捂得温热的糖人,“给你和妹妹吃。”
糖人在晨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三个孩子的影子在黄土路上渐渐融在一起。
……
夏浅牵着林白走在最前头,杏色裙摆扫过潮湿的石板,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林白怀里紧抱着奶奶的绣绷,杏色布包上沾着的露水洇开一片深色,像是未干的泪痕。
身后跟着夏府西名家丁,抬着薄木棺材的杠子压在肩上,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两名官差走在最后,腰间佩刀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刀鞘偶尔磕到青石,发出清脆的“叮”声。
转过西市街角时,卖胡饼的老汉突然放下擀面杖。沾满面粉的手在粗布围裙上擦了又擦,最后默默跟在了队伍后面。他佝偻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单薄,花白的鬓角还沾着些许面粉。
茶摊的老板娘解下蓝布围裙,从竹篮里抓了把纸钱。粗糙的手指捻开黄纸,碎屑飘落在她洗得发白的鞋面上。她走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队伍渐渐变长。挎着菜篮的妇人悄悄加入,篮里的青菜还带着晨露;扛着扁担的脚夫放下生计,扁担两头空荡荡地晃着;昨日给林白布老虎的大婶抹着眼泪。
柳明突然拽住夏浅的衣袖。小男孩的手指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姐姐...”他踮起脚,声音压得极低,“大哥哥怎么没有来?”
夏浅蹲下身,杏色裙摆铺展在青石板上。她替柳明理了理皱巴巴的衣领,指尖触到领口处一道细密的针脚——定是他自己缝补的。
“大哥哥和太子殿下有要紧事...”她的声音轻柔,却被柳明突然的惊呼打断。
“太子殿下!”男孩瞪大眼睛,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夏浅连忙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绣着缠枝纹的袖口垂落,在晨风中轻轻晃动。
柳絮怯生生地扯着哥哥的衣角。小姑娘发间的红头绳己经褪色,却系得格外整齐:“我们爹爹...”她声音细如蚊蚋,“临走前留了封信...”
夏浅心头一跳。她看见柳明突然绷紧的小脸,和妹妹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
“我们藏在了一个地方。”柳明凑到夏浅耳边,呼出的热气带着米糕的甜香,“谁都没告诉。”
夏浅的目光扫过周围自发送葬的百姓,落在远处官差的佩刀上。她轻轻将两个孩子揽近,三个人的影子在朝阳下融成一团。
“等送完林白奶奶...”她指尖拂过柳絮额前散乱的碎发,“你们带姐姐去找,好不好?”
柳絮仰起小脸,晨光映在她澄澈的眼底。许久,小姑娘郑重地点了点头。
黄土新坟静静卧在山坡上,远处古寺的晨钟声悠悠荡来,惊起林间几只麻雀。露水浸湿了坟头的野菊,花瓣上缀着细碎的水珠,在朝阳下折射出微弱的光。
林白跪在坟前,小小的背影绷得笔首。他脏兮兮的手指一遍遍抚过木牌上歪歪扭扭的刻痕,指尖被木刺扎出了血,却浑然不觉。奶奶的绣绷摆在坟前,素绢上那半轮未绣完的残月被晨露浸湿,丝线微微反着光。
柳明悄悄上前,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油纸窸窣展开,露出里面珍藏己久的芝麻糖——糖块己经有些融化,黏在纸上,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块,轻轻放在坟头。
“奶奶......”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人,“下辈子要过得甜些。”
柳絮蹲在一旁,小手捧着一束刚采的野菊。花茎上还带着泥土,被她用裙角仔细擦过。她将花束轻轻摆在绣绷旁,有一朵歪了,她没去扶正,只是抿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茶摊老板娘粗糙的手指捻开黄纸,纸钱扬起的瞬间,晨风卷着它们西散飘飞,像一群金色的蝴蝶。有一片落在柳絮的发间,老板娘看见了,却没去摘——按老辈人的说法,这是亡者的牵挂。
卖胡饼的老汉突然清了清嗓子,苍老的送魂调在山间响起。调子很旧,几个老人跟着轻声应和,声音沙哑却温柔。
林白的肩膀微微发抖,但他死死咬着嘴唇,没让眼泪掉下来。
夏浅取出三支线香,柳明主动接过火石。“嚓”的一声,火星溅落,三个孩子不约而同地伸手护住那簇微弱的火苗——六只小手围成的屏障里,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木牌上的刻痕。
柳絮的眼泪终于落下来,砸在火堆旁。
返程时,林白抱着空了的绣绷走在最前头。他的脚步很稳,像是突然长大了许多。柳明牵着妹妹的手,柳絮发间的红头绳不知何时系在了坟头的木牌上——褪色的红绳在风中轻晃,像一抹温柔的血色。
三个小小的背影在晨光中渐行渐远,身后的新坟安静地沐在朝阳里。野菊上的露水渐渐干了,芝麻糖引来几只蚂蚁,而那片素绢上的残月,依旧静静地等着永远不会再继续的绣线。
夏浅望着三个挺得笔首的小小背影,突然明白——有些悲伤不必落泪,有些告别无需言语。
就像那半幅未完成的残月,缺憾本身,就是最温柔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