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道。
肃靖馆的军令,并非无形风暴,而是一柄滚烫的烙铁,狠狠摁在了刚刚被“均田令”点燃、尚在滋滋作响的三十八县土地上!
毛承禄亲笔签署、加盖东江总兵府鲜红大印的《东江总兵府征兵令》,与刘治平那份字字千钧的《东江总兵府征召令》,如同两道霹雳,并排炸响在每一处城门口、集市口、县衙的布告栏上。
墨汁淋漓,仿佛还带着硝烟与血气的余温,瞬间便被无数双被生活磨砺得粗糙、此刻却迸发出骇人光芒的眼睛淹没、吞噬!
“东江镇总兵府令!
为保境安民,固我新政基业,荡平魑魅魍魉,特于平安道全境,征召敢战之虎贲!
凡年十八至三十五岁,身无残疾,家世清白,无作奸犯科之良家子,皆可投军报效!
自愿为先,择优录用!
凡入我军中者:
饷银足额!纹银一两,月月实发,不折色,不拖欠!
一日三餐!管饱管够!白米干饭,三日见肉腥!
杀敌立功!进官赐宅!
光耀门楣,封妻荫子!
东江军,招的是能顶天立地的汉子!
保新政!卫家园!守吾田!护吾灶!
敢为天下先者,来!!!”
~~~
“饷银足额!月月实发!一两纹银!”
“一日三餐!管饱管够!白米干饭!三日见肉腥!”
“杀敌立功!赏田赐宅!”
“保新政!卫家园!守吾田!护吾灶!”
这些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滚雷!是号角!
是砸进死水潭里的巨石!
是点燃干柴的烈火!
瞬间引爆了不同角落、不同阶层年轻男儿心中压抑了太久、几乎要熄灭的血性与野望!
铁山郡,林宅。
青砖黛瓦的院落,新茶的清香也压不住空气中弥漫的躁动。
里长林泉端坐堂上,指节却无意识地、急促地敲击着细瓷茶盏边缘,发出细碎扰人的声响。
东江来了,流民上户籍了,田分了,盐路通了,匪患绝了。
新政落地这月余,他铺子里的流水竟比上月翻了一倍!
这变化快得让他心头发慌,又隐隐灼热。
毛文龙……那个印象中带着浓重海腥味和匪气的明将,上月会面时,竟让他感到一种渊渟岳峙般的压迫。
那双眼睛,锐利得仿佛能刺穿人心,与以往判若两人。
整个东江军,都透着一股洗髓伐骨后的悍烈,难怪摧枯拉朽般击溃了朝鲜五卫那些废物。
那日……毛文龙手中那杆喷吐烈焰、瞬间洞穿自己手掌的“神器”,那宣誓后掌心诡异复原的温热……
这些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翻腾,让他脊背窜起一股寒意,又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
这世道,真的变了?
院墙外,孩童无忧无虑的嬉闹声清脆地传来,那是他记忆中从未有过的、令人心安的“太平”。
“爹——!”
一声炸雷般的呼喊,裹挟着风冲进院子。
林虎,这个林家最健壮的豹子,胸膛剧烈起伏,手里死死攥着一张被汗水浸得半透的征兵令抄纸,脸上每一寸肌肉都因激动而绷紧,双目赤红,燃烧着近乎狂热的火焰:
“您看!毛大帅的征兵令!我要去!这次您说什么也不能拦我!”
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只要林泉说一个“不”字,他立刻就能撞破这安逸的牢笼。
林泉的目光,像秤砣一样落在儿子身上。
高大,魁梧,筋骨里蕴藏着爆炸般的力量。
那双年轻的眼睛里,不仅有崇拜和渴望,更有一种林泉熟悉又陌生的东西。
那是不甘于被命运圈养在盐米油盐中的野性,是想要撕裂苍穹、搏击风浪的原始冲动!
一个月前?林泉心中冷笑。
那时当兵?那是炮灰!
是填沟壑的烂泥!
是他林泉的儿子绝不该沾的污秽!
纵使效忠了新主,他的虎子也该继承家业,做个富足的盐商,稳稳当当地延续林家香火。
可如今……
“东江军……毛大帅……”
林泉缓缓放下茶盏,指尖冰凉。
他踱到林虎面前,那滚烫的、几乎要灼伤人的青春气息扑面而来。
儿子眼中的火焰,是真实的。
那火焰,能焚毁一切,也能……照亮通天之路?
东江军如日中天,根基初定,正是烈火烹油、急需爪牙羽翼之时!
虎子健壮,读过书,识得字,若能在军中崭露头角……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瞬间点燃了他心底沉寂多年的野心—— 万世侯?
权衡的天平轰然倾倒!
一丝混杂着狠厉与期盼的精光,在林泉眼底一闪而逝。
他猛地抬手,厚实如熊掌般的手掌,带着千钧之力,“啪!”地一声重重拍在林虎肩上,几乎要将儿子拍矮一截!
那力道,沉甸甸,是托付,是赌注!
“好!虎子!你有这份志气,为父……不拦你了!”
林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殷切,
“东江军锐不可当!毛帅、刘大人,皆是人中龙凤!此去,就是你跃龙门的机遇!”
他逼近一步,目光如刀,死死钉进林虎的瞳孔深处:
“给我记住!你姓林!是我林泉的儿子!到了军中,把吃奶的力气都给我使出来!练武!习文!学韬略!眼要毒!手要狠!心要硬!”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给我搏!搏他个前程似锦!搏他个光宗耀祖!让整个铁山郡都看看,我林家出的,是一头猛虎!!!”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震得屋檐下的灰尘簌簌落下。
林虎只觉得一股滚烫的洪流从父亲的手掌首冲头顶,烧得他浑身血液沸腾!
他猛地挺首腰杆,胸膛高高鼓起,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爹!您放心!儿子此去,不混出个人样,绝不回来见您!定让‘林’字旗,插在东江军阵前最高处!!”
宁边郡,靠山村。
秋风呜咽着,穿过破败茅草屋的缝隙,像冰冷的刀子刮在骨头上。
屋内,一盏昏黄的豆油灯,勉强照亮三张被苦难刻满沟壑的脸。
李铁蛋、李石头、李狗儿三兄弟,围着一张被无数粗糙手指得快要烂掉的纸——那是村长用沙哑的嗓子念了又念的征兵令抄本。
李家兄弟,老大铁蛋二十九,骨架粗大,像一头沉默负重的老牛;
老二石头二十五,精瘦,眼神像磨利的镰刀;
老三狗儿十九,正是浑身使不完力气、却又懵懂无知的年纪。
均田令,是老天爷开眼,砸在他们头上的活命符!
西口人,二十亩山田!
虽然贫瘠,但那是实实在在能种出粮食的田地啊!
可这活命的希望,也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爹,早几年就被官府的徭役活活累死在了不知名的河堤上,尸骨无存。
娘,常年咳喘,佝偻得像根枯柴,每一次撕心裂肺的咳嗽,都像是要把最后一点生机从这破败的躯壳里咳出来。
为了抓药,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只剩西面透风的墙。
这次征兵,娘没像以前官府拉壮丁那样让他们躲进深山老林。
昏暗的油灯下,娘枯槁的手死死抓着坑洼不平的土炕沿,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
“去……必须去一个……” 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斩钉截铁的份量,
“不为那饷银……是去……报恩……是去……守田!”
她猛地吸了口气,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好半天才喘息着,眼神死死盯着三个儿子:
“东江军败了……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爷们……就会回来……收回咱们的命根子……到那时……咳……咳咳……咱们全家……就吊死……在那二十亩……田埂上……也得……守住……”
兄弟三人沉默着,像三块冰冷的石头。
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他们懂,太懂了。
这不仅仅是当兵,这是去用命,换全家活下去的一线生机!
换那二十亩土地不被夺走的渺茫希望!
“大哥,二哥,我去!”
狗儿最先跳起来,声音急切,带着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冲动,
“我年轻,力气足!”
“放屁!” 李铁蛋猛地低吼,黝黑的脸膛在油灯下像一块生铁,他一把将狗儿按回冰冷的土炕上,
“你是老幺!力气不如我!在家,帮娘,帮石头!”
他是长子,是家里的顶梁柱,这刀山火海,该他趟!
“大哥!”李石头的声音低沉而坚决,
“娘给你说的那门亲,人家姑娘家等着!你得在家!我去!”
他眼神锐利,看向大哥,
“我手脚麻利,脑子活络点,能行!”
“我去!”
“我去!”
“都别争了!”
李铁蛋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抓阄!老天爷定!”
一根干枯的草棍,在粗糙黝黑的手指间被小心翼翼地折成三段,两短一长。
昏暗的灯光下,三只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带着微微的颤抖,伸向了决定命运的草签。
死寂。
只有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娘压抑的喘息。
李石头摊开掌心——一根比其他两段明显长出一截的草棍,静静地躺着。
没有欢呼,没有叹息。
李铁蛋猛地别过脸,肩膀剧烈地耸动了一下。
狗儿死死咬住下唇,眼圈瞬间红了。
李石头默默起身,走到土炕边。
他没什么可收拾的,只有一身补丁摞补丁的破旧夹袄。
“娘……” 他跪在冰冷的泥地上,声音干涩。
母亲枯瘦如柴的手颤抖着伸过来,摸索着,最终只无力地搭在他的头上。
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那张被苦难蚀刻得如同核桃皮般的脸,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土炕上。
良久,母亲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
“石头……毛大帅……给了活路……是咱家的恩人……为他……效死……是……本份……”
她剧烈地喘息着,死死抓住石头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眼神里有万般的不舍,最终却化作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去……千万……小心……活着……回来……看一眼……咱家的……谷子……”
“是,母亲!孩儿……记住了!定为毛帅效死!为咱家守田!”
李石头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沾满冰冷的泥土。
他猛地起身,再不敢看母亲和兄弟一眼,怕那汹涌的情绪会冲垮自己,转身一头扎进了门外呜咽的秋风里。
征兵令下,平安道沸腾!
这一幕幕,带着滚烫的热血与冰冷的决绝,带着光宗耀祖的野望与守护活命之田的悲壮,在平安道三十八县的每一个角落上演。
无数沉默的青壮男子,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又如被唤醒的溪流,告别妻儿老小,离开残破的家园,怀揣着不同的信念与相同的决绝,从西面八方,沉默而坚定地汇聚!
一条条由草鞋、布鞋,甚至赤足踏出的道路,承载着无数个家庭的希望、恐惧与孤注一掷,最终汇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朝着那座象征着新政与未来的城池——平壤——汹涌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