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到外面等吧,”我对李严打他们说,“我们老同学之间聊会天,这里交给我!”
等着三个人出门,上了独木桥,看不到人影了,张春天才把手从脖子上移开;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发白,闭着眼睛喘着粗气。我急忙走过去,蹲在地上,掏出手帕,折成三角形,围在她的脖子上,系住伤口。
她睁开眼睛,见脖子上已经染红的手帕,凄然一笑:“你还是爱干净,上学那会就随身带着手帕,没有鼻涕!哈……”她的笑像一朵衰败的荷花,脸色开始白中透红。
我说:“你这是何苦呢?你也知道计划生育严,怎么又怀上了?”
她没有正面回答,问:“你们是不是去抓郭华侨了?”
我点头,她说:“这孩子跟他没关系,你们抓错了!”
我一惊,向来郭华侨说的没错,说:“一对夫妻只能生一个孩子,不管是谁的!”
“夫妻?”她说,“他不是我的男人,我的男人,这世上只有你三哥一个!”
“你这胡说唻!”
“你不懂的?你都没恋爱过!”她笑道,“大李中学上学那会,你就是一个毛头小伙子,只知道捉弄我,捉弄女生,不懂女孩子的心,呵呵!”她笑得很灿烂,脸上又红起来,红得发黑,两颊闪着光——那是刚才的虚汗和泪水在反光。
“谁说我不懂?”我脸上一热。
“看看,你脸红了!哈哈,上亳州上学,估计也没谈过恋爱吧!”
“你……咋知道?”
“我阅人无所,是不是开瓢的男人,我一看便知。”
我像是被指出了错误的小孩子,乖乖地低下头。
想了一下,我看了她的肚子一眼,冷静地说:“你这孩子反正不是郭华侨的,说出去不好,还是拿掉!”
“不能拿!我就要把他生下来,给我的儿子做个伴!”
“你儿子呢?”我突然想起来,院子里好像少了一个人——那很可能是我三哥的骨肉,我这个亲叔也想见一见。
见我东张西望,张春天说:“别看了,老大我送到我妈那里去了;我给我妈和我哥说,要是我死了,他们就帮我把儿子养大!”
“他……不是你与郭华侨的孩子吧?”我怯怯地问,心跳加速。
“你……知道了?”她扶了一下肚子,歪坐着说,“小鹏是你的侄子,他是我和你三哥的儿子!知道了也好,若是我不在了,他多了一个亲戚!”
“静胡说!你怎么会不在了?做个手术又要不了命!”
她惨然一笑,没有说话,又欠了欠身;让我把旁边一个树根拿到她的身边,她靠在上面,用力地吸气、喘气,双手按在肚子上。
“手术又不疼,一下子就好,我还可以给你申请劳保补助和营养品;干活一点也不耽误,行不行?”
她不语,闭着眼睛养身。突然,目光如电,看着我,说:“你是不是暗恋过我?”
“啊!”我脸腾地一下子红到脖子,语速变快,“胡说啥唻,你差点是我的嫂子;小时候我是不懂事,经常整饬你,我现在给你道歉,给你赔不是;都是我捣蛋惹事,让你哭鼻子受罪!我可没有暗恋过你,骗你是……小狗!”我有点急,语无伦次。
“难道我不够漂亮,不够美?”
“美……当然美,当然漂亮!”
“那你从没喜欢过我?我……不信!”她喘着气说。
我觉得她是在逗我,故意捉弄我,报仇雪恨一样,心里有点失望,一下子冷静下来,调侃地笑着说:“喜欢,咋不喜欢?美的赛天仙,谁都喜欢!”
“嘴巴学油皮了,你变了!”她说。
“变了!”我继续嘻笑着说,“肯定变了,变成熟了,老了,岁月是把杀猪刀;不过,这些年你倒是变了年轻了,变得更……”我想多赞扬她几句,但见她很难受的样子,没有再说什么。站起身,想给她去屋里倒杯热水,她喊住了我:
“别走,陪陪我,陪我聊会天,我有点冷!”
我知道,刚才她流血的后遗症上来了,急忙脱掉我的衬衣,给她搭在身上,盖住圆鼓鼓的肚子。
她笑着感谢我:“今天谢谢你,没想到,你这么疼人,这一点不比你三哥差!”她看着院门外,空洞的眼神想着什么,张开嘴,又抿上嘴唇,又张开,仿佛做了什么决定似的,又说,“你知道你三哥怎么死的吗?”
“不是电死的吗?怎么?”
“电死的不假,但他是自杀!”
我大惊:“自杀?为什么?”
她说:“为了我!”
“为了你?”
“是的!”她很平静。泪水顺着鼻子两边流下,滴在胸前,与血渍和在一起,说,“他是为了我自杀的,他不想让我挣那种钱!”
我惊道:“你……做过……?”
她看了我一眼,说:“做过,做了三个月,挣了五万块,他知道后不许我做,我偏要做,偏要挣大钱,于是……他想不通,就自杀了。”
我不敢相信,问道:“你们不是一起去电子厂打工吗?怎么……你们不在一起吗?”
“开始在一起!活累,老加班,还钱少,一个月累死累活才一千八,不够买个包包的……我这人,你知道,从小我爹我娘宠着,我哥护着,拿吃过这种苦,第二个月我就从厂里出去,找了个洗浴中心;开始做洗脚妹,按摩师,技师,后来就开始……他嘛的,洗浴中老板心黑,我挣钱,他抽一半!我一气自已租了房子,自已干,每次收800,1000的,2000我也收过,一个月好的时候可以挣个七八万——那段时间我腰酸背痛,背上化脓,休息了一个月才好……就那样,我还挣了三四万块!你说我厉害不厉害!”
我无言以对,觉得三哥为他自杀不值得!
她见我不搭话,笑道:“怎么?看不起老同学?你一年才两三万吧,我一个月就顶上你一年……三富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他找到我,打了我几次。不过他每次都不打脸,怕我没办法挣钱,断了我的财路!他不敢给你家里联系,怕有人会问起我,问我咋样……他不好开口啊,他是怕我丢人,怕我在家乡人面前没脸活……”
张春天笑着,流着泪,像朵烂在污泥里的荷花。